他还记得独自去镇上卖皮毛,被人压价、排挤、驱赶的耻辱,还记得他年纪小一些时,娘亲被宋祥不经同意便上门提亲的羞辱,还记得城中来人收田税时他们拿不出米被人嘲笑农户不会种田只能打猎的窘迫,这些事情的发生哪一点不是因为他的弱小!如今他虽长大了,可家中也只有他这唯一的男丁,往后妹妹要嫁人也要他撑腰,娘是寡妇需要他顶门立户。
他觉得走出去才能真正立起来。
“你还连个后人都没有啊!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有个万一,族谱上我们这一支就要断了香火了!”王春香哽咽着说话断断续续,眼泪流个不停。
他膝行向前,抬头看王春香,“我带着护心镜去,那是爹留下来的,娘,儿子保证十次上阵九次不冲在前,一定把保命法练好!”
“您信儿子一次!”宋毅眼神越来越坚定,一如五年前与娘商议提前上山打猎的样子,眼中的光芒和话中的坚定让王春香的心更痛了,儿子出去她担忧,儿子留下她也担忧,左右都是痛。
“而且,若我能侥幸立了功,到时候娶回来的闺女也就不止是赤峰山附近的人,您看大奶奶,书香门第的女子才能识文断字,您不想我给您找个识字的儿媳妇吗?妹妹也要嫁人,她从前没种过地,出了宋家村就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就算嫁在附近的猎户村,还要担心自家夫君打猎出事,您忍心吗?我起来了,妹妹也能嫁个好人家,不用受打猎之苦,不用做她从未做过的田耕农桑,不用担心今日嫁了明日就要丧夫。”
宋毅的话很是难听,犹如大锤敲在王春香的心上,一下一下,不断揭开她的伤痛,震开她害怕的事。
自己经历的痛,还要女儿经历一次吗!王春香哭得声音都发不出来,宋毅拉住她下垂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他心中也很愧疚,可若他不说,娘如何肯让他从军!
他声音软了下来,王春香低下身子,摸上儿子十七岁的脸,他的脸上全是风吹出来的口子,黝黑粗糙,在山中也不比军营好。
“娘,离了这山,我们连种田都不会,爹死在兽口之下,莫非您的孙儿曾孙还要经历那些痛苦吗!就是为了后代,我也得去拼一拼!”
宋毅苦口婆心劝她,他有一身蛮力,又有和野兽斗的灵活,去了军营不一定会出事,若能和卢安他们学些功夫,自保不成问题,万一有了军功升了上去,一家就真的改换门庭了。
王春香哭了骂了也无济于事,宋毅平时话少,真正说了话却句句戳她的心窝子,她知晓自己儿子主意大,十二岁时就已经不听她的话,如今看这个样子,是去意已决,也没了办法。
“你若是打定了主意,那便去吧!”
“常说好儿不当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要记得保重自己,宁愿少立功,也不可缺胳膊少腿!多想想你家里还有老母弱妹,若你战死,我们就只有任人欺凌一条路。村里谁家的银子不是刀口下抢出来的,谁也不会代你赡养老母弱妹!听懂了吗!”
柔弱的王春香利着脸,堵着心,用平日少见的凌厉语气强硬出声,宋毅跪着磕头保证,王春香咬着牙流着泪点了头。
给他塞了两百两银子,宋毅不同意,最后也收了一百两,王春香将银票用油布包着,给他缝进了内衣衣襟里,又给了他五十多两碎银平时花用。
把猎刀弓箭全给他备上了,还从角落里寻了他爹的护心镜出来,王春香一边擦拭护心镜一边对他说:“这是当年你爹第一次去猎虎后打的,后来嫌麻烦没用,你一定要带着,刀剑无眼,知道吗?”上面有些锈迹,她用猎刀修理了一下,宋毅点头,慎重将之放入怀中。
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每月给家中带信,这才有了宋毅与楚云霄同行的事情。
宋红玉顾不上套棉衣,穿着单薄的衣衫冲出堂屋门,宋鱼赶紧把自己挂在一边的皮袄给她穿上。
顾不上对宋鱼说谢谢,宋红玉看到宋毅身上的大包袱和楚云霄马上要离开的样子,哪里还能不知道哥哥决定走出去,“哥……”她喊出一声,话就梗在了喉咙里。
“阿玉,以后听娘的话,不要乱往山里去,和鱼儿好好练功夫,照顾好娘,哥会给你们捎银钱回来,你别担心。”
宋红玉怕他担心,忍着没哭,只笑着让他不要担心家里,保证自己会保护娘亲,王春香也把眼泪抹干净了,扯出个笑来,女儿是对的,不能让他出门只记得为娘的眼泪。
两家人将他们送到村口,路上的雪已经消融,虽还有薄薄一层冰,前路却已经没有这么难行了。
楚云霄冲着宋鱼一拱手,多谢她的救命之恩,又冲着在场众人抱拳道别,三人在王春香和宋红玉依依不舍的眼神中离开了。
宋毅回头向众人挥手,平时说话细声细气的王春香大喊了一声:“别担心我们,在外面注意身体,没银子了记得写信回来啊。”
宋毅就地跪了下来,冲王春香磕了个头,转身追上楚云霄,一个转弯,人消失在茫茫赤峰山里。
王春香细细的抽噎声很快就大了起来,她捂着胸口眼泪砸到地上,宋红玉抱着她,两人默默流了一会儿泪。
方莲祖孙两个在一边陪着,也没有安慰她,没什么可安慰的,分离的哭泣也是一种释放。
宋老二和李兰花、宋大山匆匆跑出来,他们住村口不远,听到王春香的喊声了,“发生什么事了?”
母女两个还在抱头大哭,方莲告诉他们宋毅跟着楚云霄走了,要去从军,几人一阵唏嘘,从前年年兵役村中都是班军折银,一人二十五两都没几家轻易让人去的,从前去了几人,后来都只带了衣裳和抚恤银回来,想不到如今没有兵役,宋毅却主动从了军。
李兰花跟着一起去了王春香家里,怕她母女两个胡思乱想,方莲也进去陪他们。
回到家,宋鱼推开堂屋门,看到坐在自家火塘边烤芋艿的封奎目瞪口呆,这人一脸淡定,全无被抛弃的感觉。
怪不得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原来是因为还有一个人在这里!
为什么还剩一个在她家!
“你怎么不走!”宋鱼奇怪。
“哦,主子让我在山中寻人,待我寻到自然就走了。”
“寻什么人?杀你们的人?”宋鱼从墙边矮柜里拿了个竹筒杯,从火塘边的水瓮里舀水出来慢慢吹着喝。
“你怎么知道?”楚云霄并没有与他提起宋鱼知道的事,卢安以为主子说了也没提。上次他们杀的人并不算多,还有一些散落在林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