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翠云隐约听见身后的议论,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
她没去凑搬石头的热闹,而是盯着水渠壁的泥缝看,工匠们抹泥时总有些边角没填实,她便找了把小铲子,蹲在地上一点点把泥料填进缝隙,把棱角压得平平整整,比旁人用抹子抹的还要严实。
填完一段水渠壁,吴翠云直起身,右手握拳在腰后轻轻捶了捶,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带来一丝微凉。
她抬头望向水渠延伸的方向,目光掠过尚未铺完的渠底,忽然想起临河的娘家。
当年村里修渠时,她还蹲在边上看了半个月,那些掺着麦秸的泥料被夯得结结实实,十几年过去,渠底依旧没怎么损坏。
这时,她见几个工匠正抬着木桶往储水坑里倒稀泥,准备直接往渠底铺,连忙快步走过去。
恰逢村长拿着卷尺过来量尺寸,她深吸一口气迎上去:“村长,我有个想法,想跟您说说。”
村长刚要应声,旁边扛着锄头的王二柱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翠云,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啥?这修渠是工匠的活儿,别瞎掺和。”
旁边几个村民也跟着点头,有人小声嘀咕:“刚折腾了两下,就觉得自己能耐了。”
吴翠云没理会这些话,只是看着村长认真说道:“您看啊,现在往渠底铺纯泥和碎石,看着黏糊,可水流一冲就容易散。”
“我娘家临河修渠时,祖父总让在泥里掺碎麦秸或短稻草,麦秸泡了水会发胀,能把泥土紧紧拉住,就像编筐时草茎缠着竹篾不散架一样。”
她蹲下身,从工匠的泥桶里挖了一大块纯泥,又从地上捡了些晒干的碎稻草揉碎了混进去,用手反复揉捏。
泥团渐渐变得紧实,她举起泥团往石头上轻轻一摔,泥团只是微微变形,并没有散开;再挖块纯泥同样一摔,立刻裂成了几块。
“您看,”她把两块泥团摆到村长面前,“掺了草的泥团经摔,铺在渠底再用木夯打实,太阳一晒能结成硬块,比纯泥耐水泡。”
“而且麦秸在村里晒谷场多的是,不用额外花钱,铺的时候铺厚些,至少半尺深,保准比现在的法子结实。”
村长捏了捏两块泥团,又看了看她笃定的眼神,想起她娘家临河的水渠确实常年不坏,当即对工匠说:“停下手里的活!按翠云说的办,去晒谷场拉两车碎麦秸来!”
刚才还在嘀咕的村民们都闭了嘴,王二柱蹲在地上看了看那两块泥团,挠了挠头没再说话。
吴翠云看着工匠们开始往泥里掺麦秸,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低头时发现自己手心都攥出了汗。
接下来几日,她每日都往工地跑,帮着一块铺渠底、夯泥土。
水渠修好试水那日,水流顺着渠道稳稳淌过,掺了麦秸的渠底果然稳住了,连最容易冲塌的拐角都结实得很。
村民们站在渠边看水流进田里,都忍不住夸赞:“翠云这法子真管用啊!这水渠一看就很耐用。”
王二柱更是挠着头对她说:“吴婶子,之前是我小看你了,你这法子真不错啊!”
吴翠云听着这些夸赞,脸上热烘烘的,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
回到家时,日头刚爬到屋檐,她推开院门,一眼就瞥见堂屋供桌上的泥菩萨。红布依旧盖着,只是边角的灰尘厚了些,香炉里的香灰早已冷透,她好些日子没添过新香了。
她站在堂屋门口,忽然有些恍惚。
从前遇事就往供桌前跪,求菩萨保佑丈夫平安、求日子能好过些。
可真正让丈夫能喝上汤药的,是她编筐挣的钱;让屋顶不漏雨的,是她自己爬上梯子翻的新瓦;让水渠结实耐用的,是她从前积累下的经验……
这尊泥菩萨除了沉默地坐着,什么都没做过,却被她当作唯一的指望,捆住了自己的手脚。
吴翠云走过去,轻轻取下盖着的红布,将泥菩萨小心地抱下来。
她端来一盆清水,用布蘸着水一点点擦拭泥像上的漆,直到泥像露出原本的土色。
“你本就是田里的泥捏的,”她轻声说,“该回土里去。”
吴翠云将泥菩萨小心放进盆里,舀水一点点浇在泥像上。湿润的泥土渐渐软化,她又用手轻轻揉捏,将坚硬的泥胎揉成稀泥,一点一点的融化。
一道尖利又不甘的声音凭空响起:“我是菩萨!我能保佑你!你怎能如此对我?世人都该敬我求我,你离了我定过不好日子!”
吴翠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色发白。
“别怕。”
程庭芜三人快步走上前,站在她身侧,温和的声音像定心丸般稳住了她的心神。
吴翠云看到程庭芜眼中的镇定,心里的慌乱渐渐散去。
她深吸一口气,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神里再无半分怯懦,反而带着几分清亮的坚定:“你才不是菩萨!真正的菩萨保佑世人,从不会计较香火,更不会说这种刻薄话。”
“我自己就可以把日子过好,根本不用靠你!”
话音刚落,那道尖利的声音像是被戳破的皮囊,瞬间弱了下去,带着几分气急败坏的颤抖:“你……你会后悔的……”
吴翠云眉头一皱,非但没有动摇,加快了手中的速度,泥块簌簌消融。
泥菩萨见她动了真格,声音里终于染上恐慌,尖锐的腔调变得尖利又嘶哑:“别!别浇了!我错了!我不该吓唬你!你留着我,我以后好好保佑你还不行吗?求你了!”
这方由吴翠云执念生成的幻境里,她才是唯一的主宰。泥菩萨纵有不甘,也根本无力反抗她的动作,最终还是化为了一滩浑浊的泥水。
吴翠云提起水盆走到菜畦边,将泥水尽数泼进土里,看着泥浆渗入田垄,与大地融为一体。直起身时,只觉得浑身轻快,像是卸下了压了多年的重担,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
程庭芜三人对视一眼,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化作细碎的光点融进风里,只留下菜畦里悄悄冒头的嫩芽,在风中轻轻摇曳。
幻境消散的瞬间,周遭景象骤然变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