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亭今日又是猎猎风起,一天的喧闹过后,夜如荒野死寂,只剩檐下呜咽。
乔耀在客栈等了一天,没见步岑出现,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女儿乔思月宽慰他:“爹爹莫要慌张,那人今天没来给我们喂药,想必是生了什么变故,对我们而言是好事。”
顿了顿又道:“说不准明早我们力气完全恢复,就能躲过看守逃脱了。”
妻子徐氏神色倒是有几分怨怼:“早说了直接上军营,那两个小崽子什么都不知道,还能害我们不成?你非得守在风阳驿装巧遇,现在倒好,被人掳到这破店里来脱不了身,长姐的差事要是办不好,月儿的婚事怎么办?我们还怎么去皇城立足?”
乔耀被她念得心烦,猛挥衣袖道:“这里就是北亭,大不了再困老子十天半个月,到时候山匪来里里外外杀上一遍,我们趁乱也能成的了事!”
只是他还心慌:“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那人给我们吃的药,效力和‘软骨香’别无二致,但又不是同一种解药。”
乔思月:“兴许只是凑巧,她限制了我们的行动却不动手,想来有别的目的,目的未达成,我们就是安全的。”
乔耀看向女儿,她既美丽又聪慧镇定,命中注定该做高门大户的当家主母。若不是有这个信心,他们也不会千里迢迢赶来为长姐办这件事。待到事成后,他便借她将军夫人的力,为一家人谋个好前程。
他们决不能失败。
乔耀语重心长地对乔思月叮嘱:“宋长平那一对儿女能在风阳关撑这么多年,不可小觑,你记住爹爹的话,等与他们汇合后,务必紧跟在宋萧然身旁,待旁人都认定你们有牵扯了才好下手。”
乔思月乖巧颌首:“女儿明白。”
启程之前父亲就已与她分说清楚,宋萧然的命,是她跻身皇城上流阶层的踏脚石,故而即便是表亲,她也不会心软留手。
又说了几句,一旁的徐氏突然略带迟疑地出声:“你们觉不觉得,今晚好像特别安静?”
徐氏吃了丈夫的火本有些怨气,只独坐在侧听丈夫和女儿对谈,逐渐倒也平复了几分心绪。只是没过多久,她便突然发现一件有些诡异的事情:耳边除了乔耀父女二人的交谈声,好像没什么门外客栈中其他人的动静。
她话落,四周静了一瞬,三人面面相觑,竟一时没人敢动弹。
寻常夜里再安静,哪怕至深夜,也会偶有旅客行动之声,不像现下这般死寂,只有尖风的啸叫,刺过屋顶时,带起碎瓦喀拉作响。
一股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咚,咚,咚。”
缓慢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寂静。
乔耀的心猛地被一股浓烈的惊慌包裹揪起,他刚才用未来成功的喜悦安抚自己的不安,竟短暂忘记了自己全家人当前的处境,现下他们身上的药力还未散尽,即使他有点拳脚功夫,如果对方有备而来,怕是也无法招架。
房门外被绑走他们的人上了锁,敲门的声音就响了三声,便没了动静。
乔耀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问:“是谁在外面?”
门外的人没回答,乔耀缓缓起身环顾了一眼房内,没有可供防身的器物,他只能握住一个茶杯,又离门远了些:“大侠,是您吗?”
喊的自然是步岑。
那人虽是女流,但身手利落,口风紧实,乔耀半分拉近不得,也没有机会逃脱,便且尊称着“大侠”,心底里期望她有些侠义之心,莫要乱杀无辜。
门外的人还是没应声,但能听到细碎的铜铁拨弄声,似乎是在开锁。
乔耀越发紧张,他一边死死盯着门的方向,一边拉着妻女继续往后退,大颗的汗珠滚落下来。
大抵是因着心中装了害人的鬼,自然也惶恐人来害他。
“喀拉”一声,门锁被卸下,木门吱呀吱呀缓缓打开。
宋欢然着一身轻便的缁色骑装,整个人不带一丝光亮,像从门外的如墨漆黑分裂出来一道烟影,就这么悄然飘荡进来。
她看着对面的三根木桩,眉目晦暗,嘴角却勾了起来。
“不认识我吗,舅舅?”
啪嚓——
茶杯落在地上应声碎裂。
“你说什么?再调兵五百?”宋萧然霍地站起身,也不顾手边杯子被带翻在地,溅开大片水花和瓷渣,“你是说宋欢然孤身闯进山里,发现了需要千数军马才能抵挡的山匪,她还自己留在那边等接应?”
宋萧然脸都黑了。
他们刚过了风阳驿,就迎面遇到来报信求援的步岑,而他那说好去喝茶的妹妹生死未卜。
镇北军本就是个顶个的好手,一千兵马?岂不是连绵群山满是贼窝?
步岑就知道这个人面对宋欢然的事就只能听见自己心里瞎想的那些,强行硬着麻麻的头皮拦在宋萧然身前:“少将军你听我说啊!小将、不是,宋校尉,她人好好的在北亭啊!她只是偶得情报探查确认了一番,现在安安稳稳等着咱们带兵过去呢!”
一旁的副将也早已习惯宋萧然的秉性,跟着上前劝:“宋校尉办事您还不了解吗?既然说会等待咱们调兵,那必然是情况可控。”
宋萧然摁了摁眉心,无奈妥协开始安排:“秦副将点一百轻骑先跟我走,步岑携调令回营,所有兵马急行,等我信号。”
步岑松了口气,飞快接令出发,即使心里也很纳闷。
她知道宋欢然其人不会将军事当儿戏,也绝对服从她的指令,哪怕所谓的“情报”“探查”好像都是凭空从她嘴里冒出来,哪怕她隐隐有些察觉到宋欢然从接旨那天起整个人就有一点不对劲,但一起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情谊没有变,她绝对相信她的小将军。
很多人记得那天,明弘历十七年三月十一,位于永瑞国北境的北亭驿站,那个本应繁荣无祸的商贸往来枢纽之地,竟突遭数千山匪血洗劫掠,恰逢回京受赏的镇北军前部歇脚于此,不敌匪患被困杀全军覆灭,镇远将军长子长女殒命于此。圣闻大恸几度昏厥,追封宋家忠臣良将,宋府后人予世代侯爵荫庇,御赐金牌玉带,录入史册千古。
“......我记得兄长曾说过,父亲带我们离家那年,也要求母亲不得再允乔家人进府。”宋欢然一手闲闲把玩着一个空茶壶,一手托腮看着桌子对面的乔耀,“但是具体缘由父亲不肯说,舅舅,你能告诉我吗?”
乔耀却不敢抬头,他衣衫浸湿,神色惊慌,只双目直瞪着宋欢然脚下的位置急促喘气。
那里倒着一个人,双目圆睁似不敢置信,后背一把刀直穿前胸,胸口已经没了起伏,正是徐氏。
烛火下徐氏僵硬灰败的脸,如索命恶鬼的钩子,扯着乔耀动弹不得,她好像在问,为什么?
乔耀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宋欢然会突然出现,为什么不由分说就杀了自己的舅母,为什么明明主动权在他们手上,宋欢然却猝不及防出现占据了上风?
宋欢然语气是那么的轻松,她笑着对乔耀说:“舅母只动了一次手,我一刀还一刀就足够,她不必受太多苦。”
这又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