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红色公章印在纸上,那鲜艳的颜色,似乎比冬日的暖阳还要灼人。
刘科长推回申请材料时,手指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再也不敢看沈秀兰的眼睛。
走出建委大楼,一阵夹着雪籽的冷风迎面扑来。
张建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几天憋在胸口的闷气全都吐出来。
他看着身旁面色平静的沈秀兰,黝黑的脸上满是敬佩和不解:“秀兰,你……你是怎么找到那条规定的?我真是……我这脑子,就是个榆木疙瘩!”
“政策就在那里,只是没人爱看罢了。”沈秀兰把文件仔细地折好,放回挎包里,“姐夫,盖楼的事,万里长征才走了第一步,这资质拿下来了,后面的担子更重。”
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丝毫的骄矜。一场无形的交锋,以她的胜利告终,但她心里清楚,这只是李文博的第一次试探。
这胜利,不过是在对方的棋盘上,暂时保住了自己的一个棋子而已。
建筑公司的事刚有了眉目,另一头的麻烦就接踵而至。
这天下午,沈秀兰正在电器行里核对上个月的账目,柜台上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她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了煤矿经理赵德柱惊惶失措的声音,像是天要塌下来一样:“沈……沈老板!出事了!出大事了!”
沈秀兰眉头微微一紧,她放下笔,身子坐直了些:“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三号井!三号井的通风机坏了!里面好几个工人差点就上不来!现在,现在市煤管局的人来了,说是接到举报,咱们矿有重大安全隐患,要……要查封矿井!”赵德柱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通风机坏了?
沈秀兰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慌乱,而是一丝疑虑。
她上个月才刚批了一笔钱,让赵德柱把几个老旧矿井的通风设备全都换了新的。
三号井的设备是第一批换的,怎么会这么快就坏了?
“你先稳住工人,安抚好家属。我马上过去。”她的声音依旧沉稳,听不出一丝波澜。
挂了电话,她没有立刻动身。她回到里屋,打开那个叶昭给她买的保险柜,从一堆文件里,抽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
她仔细检查了一遍里面的东西——那是从她接手煤矿第一天起,所有的安全检查记录、设备采购发票和维修保养单。
每一张单据上,都有赵德柱和当班矿工的亲笔签名。
当她坐着三轮摩托“突突突”地赶到矿区时,远远就看见矿场门口围了一群人,几辆印着“煤炭管理”字样的吉普车停在院子里,格外刺眼。
几个穿着制服的干部正板着脸跟赵德柱说着什么,赵德柱急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地点头哈腰。
矿工们和家属们围在不远处,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安。
沈秀兰下了车,径直穿过人群。
“谁是这里的老板?”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看见她,厉声问道。
“我是。”沈秀兰站定,目光平静地迎着他的审视。
“我们接到群众举报,你们矿区罔顾工人性命,使用报废设备,存在重大安全隐患!根据规定,我们要立即查封矿井,停产整顿!”
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在她面前晃了晃。
那语气,不是来调查,而是来宣判的。
沈秀兰没有去看那张纸,也没有辩解。她只是淡淡地开口:“这位领导,凡事都要讲证据。你说我们使用报废设备,证据呢?”
“证据?通风机突然停转,差点出了人命,这不是证据吗?还要什么证据!”另一个人在旁边帮腔。
沈秀兰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同了他们的话。她转身,面向那些围观的矿工,提高了声音:“各位师傅,大家都在这里,我只问一句。我接手矿里这几个月,有没有让大家用过一台报废的旧机器?有没有克扣过一分钱的安全投入?”
人群一阵骚动,但没人立刻回答。他们畏惧那些穿制服的干部。
沈秀兰也不催促,她打开手里的牛皮纸袋,将一沓发票和单据拿了出来,递到那位领导面前:“这是上个月更换通风设备的采购发票,这是近三个月来,每天三次的安全巡检记录,上面有每一位当班班长和赵经理的签字。至于为什么新设备会坏,我想,这才是需要调查清楚的事情。”
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那位领导接过单据,脸色变了变。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竟然准备得如此周全。
就在这时,人群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矿工,也是矿上资格最老的老师傅,咳嗽了一声,站了出来。
他满脸煤灰,声音沙哑却中气十足:“领导,这事俺能作证!沈老板来了以后,是给我们办了不少实事!以前李老板在的时候,那巷道里的支护木都糟了也不给换。沈老板来了二话不说,全都换成了新的水泥桩!还有这新头灯,新风扇,都是她掏钱买的,比以前的好用多了!俺们在井下干活,心里也踏实!”
“是啊!王师傅说得对!”
“沈老板没亏待过我们!”
有人带了头,其他矿工也纷纷附和起来。他们的话朴实无华,却是最有力的证明。
煤管局那几个人面面相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们本是受了李文博的嘱托,借题发挥,想一棍子把沈秀兰打死。
谁能想到,非但没打死,反而让她在工人面前立了威。
最终,查封的事不了了之。他们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要加强安全管理”,便灰溜溜地上了车。
危机暂时化解,沈秀兰却丝毫没有放松。她看着赵德柱那张惊魂未定的脸,心里那丝疑虑愈发清晰。
事情太巧了。
晚上回到家,四合院里灯火通明。叶昭已经下班了,正陪着孩子们在院子里跳绳。
看见沈秀兰一脸疲惫地走进来,他停下动作,把绳子递给叶邵凯,迎了上去。
“回来了?”他接过她手里的挎包,“吃饭了吗?”
“还不饿。”沈秀兰摇了摇头,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
她把白天矿上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包括自己的怀疑。
她没有提李文博的名字,但她知道,叶昭能听懂。
叶昭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等她说完,他才沉声问了句:“那个赵德柱,是你自己的人,还是李文博留下的?”
“李文博留下的。”
叶昭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转身进屋,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温热的杯壁,暖着她冰凉的手指。
夜深了,孩子们都睡熟了。叶昭换上便装,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他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拐进了附近一个老旧的家属院,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他以前手下的一个兵,退伍后在电厂当工人。
两人在黑暗的楼道里低声交谈了许久。
“……哥,这事好办,矿上新装的设备,我们电厂都有备案。我去查查当时安装的记录,再找人问问,准能问出点东西来。”
叶昭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说了一句:“小心点,别打草惊蛇。”
两天后,一张小纸条悄悄塞进了叶昭的口袋。
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那人是矿上的一个电工,前几天刚辞了职,昨天却在赌桌上一掷千金,还清了所有的旧账。
而这个电工,是赵德柱的远房表弟。
叶昭看着纸条上的名字,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
窗外,夜色正浓,一场反击,正在无声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