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一会儿,一个正红妆花比甲衬湖蓝月华马面的年轻女子从避嫌的厅里疾步走出,几乎扑到曾如骥的怀中,盈盈下拜。喜气洋洋的华贵打扮在此处的哀肃中凸显得格外荒诞。
她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却是一张跟曾如骥颇有相似之处的脸。
“爹爹你总算来主持公道了,可吓死女儿了!”
刚刚还要吃人一样的曾如骥柔和了下来,摸了摸她的背,安抚:“放心,一切有爹爹在。”
说罢,他像当家人一样提声说给每个陈家人听:“现在家里大爷遭难,便由少奶奶管事,凡事向少奶奶请示,万不能慌了阵脚,让外人看了笑话!都听懂了吗?”
陈家家仆无一不应声,皆低头称是。
徐绮一听,好家伙,老子死了还有儿子呢,再不济,管生意的潘集也能说上两句话吧?这根本就没把他们两人放在眼里。而陈家众人好像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似的,接受得很自然。
她忍不住朝两人多瞄了几眼:陈嗣真低着头,仿佛还没从目睹父亲身亡中醒过神来;潘集冲她似有内容地勾了勾嘴角,也没出声反对。
“来啊,一队人封锁陈府,一队人追捕恶贼!”“且慢。”
谭九鼎打断曾如骥发号施令,慢悠悠地说:“陈府属民宅,民宅命案当属淮安府衙管,曾卫帅插手此事是不是僭越了呢?”
曾如骥沙黄须髯吹得飞起,横眉沉声道:“这是我家事!”
“正因如此,”谭九鼎丝毫不惧,反而哼笑,“身为亲家的曾卫帅更当避嫌,免得落人口舌,不是吗?”
试问整个淮安城有谁敢嚼指挥使曾如骥的舌根?在场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就愈显得谭九鼎的话是在威胁嘲讽。
翻译过来就是:你要是敢越权,我就敢直奏到皇帝面前参你一本。
曾如骥闻言把鹿皮手套攥得咯吱响,怒气蒸腾了半响后,才挤出一句:“……来啊,随本官巡街排查,恶贼白日行凶,必有路人目击,一个不落,必须找出来!”
众士齐声。“是!”
人风一样哗啦啦地来,风一样哗啦啦地走。院里又诡异地静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撑腰的人走了,刚才那华服女子也没有停留,转身回了屋。有趣的是她没管还瘫在地上无法爬起的陈嗣真,反而是多看了人群中的潘集一眼。正好被徐绮捕捉到了那一瞬的视线,让她内心大为震撼。
难不成?
谭九鼎拽拽她袖口,令她回神。“走,随我进去。”
两人这又进了屋。
“你刚才还没说,凶手为何不是陈嗣真所见之人?”
徐绮没放过他眼中的狡黠。
这人自己分明已经看出来了,却还非得多此一举让她亲口说出。可恶,真不想屈服。
徐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了个白眼,撇了撇嘴,最终还是选择了直面真相:“不是‘不是’,而是‘可能不是’,你不要混淆是非。”
谭九鼎闻言答了句“好”,声音带着憋不住地笑意。
随后,徐绮不情愿地指了指地上的长刀。“原因在此。”
“这刀的刀刃一点儿也不锋利,可能是多年有失磨砺保养,可能它本就是仪仗所用,所以拿它杀人,非常不明智。”
“可它上面确实带着血。”
“是没错,但那惯盗是个连蓑衣都准备好的人,若真想杀死陈处厚,难道不会自己备好趁手利器吗?再不济,这屋里随便抄起个重物朝陈处厚的脑袋猛砸,也比用那钝刀更便捷吧?反正陈处厚都被他绑住了,反抗不了……啊!”
徐绮还在说着,一转头看见谭九鼎将陈处厚的脑袋抬起来了,血淋淋的伤口就这么暴露在眼前,着实把毫无防备的她骇了一跳。
“你能不能提前说一声?别默不做声做这种事。”她拍拍胸口,嗔了男人一眼。
谭九鼎的“抱歉”轻飘飘的,就像在说“下次还敢”。他的注意力都在伤口上。拧着死人脑袋左右看看,姿势诡异。
“这刀法粗糙得很,陈处厚死得可不像黄璋那么痛快。”
说完他垂目看了眼地上的长刀,说:“搞不好还真就是让那把刀给磨死的。”
“啊?”
徐绮赶紧也凑过去看。“这就怪了,是我弄错了?”
“没有,”谭九鼎肯定道,“我也觉得你刚才说得很对。不过有一点……我得告诉你知道。”
他脸色忽然严肃,指向陈处厚血肉模糊的左肋间,说:“这是一种酷刑,俗称‘弹琵琶’。”
“那是什么?”
“就是用尖刀把人的肋骨当乐器拨弄作响……”他说到一半,见徐绮已经皱起了脸,便草草总结道,“总之,你知道是折磨人的法子就行了。这法子并不致死。”
“即便最后要杀死这个人,我们……大家也会选择直接从肋间捅进去,刺穿心脏,不会费事割喉,多此一举。除非是要枭首示众……”
“扯远了,我的意思是,用刑的人要么是想让陈处厚备受折磨生不如死,要么就是想从他口中问出什么。”
徐绮听完想了想,推断:“应该是后者吧。”
“何以见得?”
“陈处厚静心独处的时间就只有一刻钟。就算动手的人不知道,那要单纯折磨他,也至少选个夜深人静的时机吧?这屋里没有女主人的痕迹,陈处厚很可能独自一人入睡,晚上不是更好下手?光天化日闯入,随时有可能被人撞见。反正我要想折磨仇家,肯定会想让他痛苦的时间更久一点。”
“而且……”徐绮朝院中那些惴惴不安的人们瞥了一眼,刻意压低声音,对谭九鼎道,“你昨夜不是透露了王程的事吗?陈家跟他有微妙的联系,那人会不会是查到什么,才迫不及待闯进来撬陈处厚的嘴?”
谭九鼎没应声,与其说是无声反抗,不如说是默认了徐绮的推断。
他摩挲着下巴沉默了片刻,才哼了声道:“有没有可能,折磨陈处厚的人,和杀死陈处厚的人,是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