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只是拍了拍方雨的肩膀,那肩膀消瘦却坚硬,如同他的意志。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们是战友,永远都是。”
方雨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感动,却又很快被疲惫掩盖。
“谢谢老班长,我没事,就是有时候觉得累,累的时候写写书法,就好多了。”
他指了指墙上的“人”字,“这幅字,是我前段时间写的,写的时候心里堵得慌,写完之后,反而轻松了些。”
吴楚再次看向那幅字,此刻再看,除了压抑,似乎还能从中看出一丝坚韧,那纤细的一捺虽弯却未断,仍在支撑着,如同方雨本人,在重压下坚守着。
“写得好,有力量,有灵魂。”
他由衷地赞叹道,这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两人沉默了片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尴尬,最终吴楚打破沉默:“我还有公事要处理,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方雨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才缓缓转身,回到书房,拿起毛笔,蘸满浓墨,在宣纸上再次写下一个“人”字,这一次,捺画似乎比之前粗壮了一些,带着一丝希望的力量。
简洛想象着这一切,心中对之又多了几分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守与挣扎,方雨用书法释放痛苦,坚守理想,这份执着本身就值得尊重。
而自己,也将带着一日间烙下的两道印记,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前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忘记对家乡的热爱,对传承的责任,坚守本心,砥砺前行。
夜色渐深,简洛河边的风吹得更轻柔了,仿佛在为他加油鼓劲。
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充满了未知与挑战,但他已做好准备,带着简洛河的力量,带着对“官”字的警惕,勇敢地走下去,书写属于自己的人生篇章,如同方雨用毛笔书写“人”字一般,坚定而有力量。
吴楚言辞犀利,仿若一把淬炼多年的利刃,刀身映着堂屋昏黄的灯光,每一个字都带着锋芒,划破了空气中的沉闷:“你这整面墙都装不下的大写‘人’字,莫不是在隐喻人民负担太重?”
话音落地的瞬间,堂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墙角蜘蛛结网的轻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原来应主任震撼于斯,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那幅巨大的“人”字在他眼中扭曲变形,化作无数百姓负重前行的身影。
果然,一千个人眼中,便有一千个独特的解读,如同面对同一轮明月,骚人墨客见思乡之愁,隐士高人感宇宙之浩渺,而他,作为浸淫官场多年的仕者,第一眼便触及了民生疾苦的痛点。
他不是不晓得民间流传的新型三座大山——教育的门槛高如悬崖,医疗的账单重若磐石,住房的压力密似蛛网,压得寻常百姓喘不过气,只是此刻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让原本就凝重的空气更添了几分窒息感。
“别别别!吴大主任,你可千万别这么曲解!”
方雨脸色瞬间煞白,如同被寒霜打过的树叶,叶脉间都透着惊恐,声音都带着哭腔,尾音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你这话,就像一道沉重的枷锁,用玄铁铸就,比这一撇还让人难以承受,我小小的方雨如何担待得起!
你误会了,真误会了!
你晓得的,我一心扑在艺术上,醉心于笔墨之间,砚台里的墨是我的江湖,宣纸是我的天地,哪敢影射你们这些为民操劳的父母官!”
这可是关乎身家性命的重大问题,在那个对言论极为敏感的年代,若是被扣上影射时政的帽子,轻则丢官罢职,重则身陷囹圄,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心灵有汗,方雨此刻定是冷汗涔涔,从额头淌到下颌,顺着脖颈浸透了贴身的粗布衣衫,带来一阵冰凉的寒意。
他急忙辩解,话语急促却条理清晰,双手在胸前连连摆动,如同在驱赶无形的灾祸,也点明了吴楚的几句话,不就是这墙上人字内压的活写照吗?
那沉重的一撇,笔锋如刀削斧凿,不正是现实中无形的压力,将底层百姓的腰杆压得弯弯如弓?
边说,边慌乱地从抽屉里拿出最好的烟——那是他托人从县城供销社买的“红塔山”,平时自己舍不得抽,用牛皮纸小心翼翼地包着,藏在抽屉最深处,留着招待贵客。
他双手颤抖着抽出一支递上,烟卷在指间微微晃动,又摸出火柴,盒面印着“安全生产”的字样,“擦”的一声划亮,橘红色的火苗在昏暗的光线下跳动,手一抖,火苗险些烧到吴楚的手指,空气中顿时弥漫开硫磺与烟草混合的气味。
那模样,好似面对的是一尊随时会降下雷霆之怒的威严存在,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敬畏与惶恐,脊梁骨弯得如同新月,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粒尘埃。
简洛能想象到方雨此刻的紧张与恐惧,他深知在这官场的威压下,权力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剑穗随风摆动,寒光随时可能落下,稍有不慎,不仅自己会万劫不复,连带着他们多年在部队并肩作战的友谊也可能化为灰烬,被权力的洪流冲刷得一干二净,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那你这‘人’字,还有别的说法?”
吴楚接过烟,夹在指间,并未点燃,烟草的醇厚气息在鼻尖萦绕。
他目光依旧锐利地盯着方雨,如同猎鹰锁定猎物,仿佛要穿透他的表象,看清他内心最深处的真实想法,连方雨喉结滚动的细微动作都尽收眼底。
“唉,大主任,你想得太多了!”
方雨长舒一口气,胸腔起伏得如同风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立刻被新的紧张笼罩,那放松不过是惊弓之鸟短暂的喘息,“我写这字时,只想着我成为书法家的梦想,重如泰山,压得我日夜难眠,枕头上都是辗转反侧的褶皱;可我的能力,却如这一捺般弱小,纤细得仿佛随时会断裂,难以承载梦想的重量——我当时就这么想,就这么写了,初衷就这么简单,没别的意思,真的。”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幅“人”字的捺画,指尖在宣纸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大主任,你可别给我上纲上线,我真承受不住。
我平时都关着大门,门轴都快锈死了,潜心练字,墨汁用了一缸又一缸,宣纸堆了一尺又一尺,也没拿出去显摆,更不会卖钱,就是自娱自乐,排遣心中的苦闷,没影响过谁,没给政府添麻烦。
应主任,酒王,看在咱们曾一起扛过枪的份上,在训练场上一起摸爬滚打,在战壕里一起啃过压缩饼干,你就饶了我吧!”
他几乎是恳求着,将姿态放得极低,如同在尘埃中祈求宽恕,每一个字都带着军营岁月的温度,试图唤醒对方心中的战友情谊。
“哈哈哈哈!方雨啊,你怎么这般胆小如鼠?还配得上当过兵的身份吗?”
吴楚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在狭小的堂屋里回荡,撞击着土墙,反弹出嗡嗡的余响,带着几分刻意的爽朗,试图驱散之前的凝重,却像石子投入深潭,只激起几圈涟漪便被更深的沉寂吞没,“你可是我的老班长,在部队时你带我们冲锋陷阵,端着冲锋枪跨过战壕,何等英勇,如今却跟我生分至此!”
笑声渐歇,他脸上的笑容敛去,带着几分嘲讽,随后大踏步走进方雨的书房,军靴踏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若敲击着某种隐秘的节奏,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方雨紧绷的神经上,让他心跳漏了半拍。
他一边走,一边目光如炬地打量四周——书房不大,约摸一丈见方,靠墙摆着一个旧书柜,是用部队退役的弹药箱改造的,漆皮剥落处露出原木的纹理,里面塞满了书法典籍和习作,《兰亭序》的拓本被翻得卷了边,《九成宫》的字帖上写满了批注;一张宽大的书桌占据了屋子的大半,是当地木匠用老槐树打造的,桌面被墨汁染得发黑,却透着温润的光泽,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涸,泛着幽黑的光,毛笔悬挂在笔架上,那笔架是用山里的野鹿角做的,形态各异的毛笔如同列队的士兵,蓄势待发。
心中暗自思忖,方雨的世界当真狭小,除了那教书育人的小学,教室里的朗朗书声是他的日常;以及组建的平凡小家,锅碗瓢盆是他的烟火;便只剩这一方小小的书房,仿佛是他在尘世中最后的据点,一个能让他暂时忘却烦恼的避风港,将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倾泻在笔墨之间。
这般想着,吴楚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问道:“你刚说要锁门,莫不是嫂子不在家?”
方雨猛吸一口烟,烟卷燃得飞快,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尼古丁的辛辣也压不住心头的苦涩,那烟雾从他口中喷出,仿若一条狰狞的黑龙,在他面前盘旋缭绕,穿过窗棂的缝隙,很快又消散在空气中,了无痕迹,如同他那些无法言说的心事。
他的眼神中满是落寞与无奈,如同被遗弃的孤舟,在生活的海洋里漂泊无依,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是从幽深的古井中传来,带着水的潮湿与土的厚重:“她呀,受不了这书房里的墨香,说闻着头晕,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
对她而言,娘家才是真正的归宿,有父母兄弟的陪伴,热炕头的温暖,这儿不过是她偶尔落脚的驿站,逢年过节才回来住几天,带来些娘家种的蔬菜。
就连孩子,也跟着她在娘家那边上学,说那边的教学质量好一些,能考上县重点中学的希望更大。”
话语中带着对家庭的愧疚,眉头紧锁成一个疙瘩,却又透着一丝无力改变的无奈,如同面对一道无解的方程,变量太多,已知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