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脚麻利地把碗筷洗得锃亮,碗沿能照见人影,连筷子都要一根根捋顺了,放进筷笼里,让大头朝一个方向。
又把公公吃剩的饭菜仔细收进陶瓮,瓮口用荷叶盖着,再压上块青石,既能防馊,又透着股过日子的精致。
连洒在桌上的饭粒都捻起来,倒进院里的鸡食盆——在她看来,粮食是地里长出来的宝贝,一颗都不能糟践。
忙完这些,她回了趟自己家。
院子里的石榴树开得正艳,红得像团火。
她从井里打水,倒进院里的木桶,太阳晒过的水带着点温乎气,正好洗澡。
温热的水浇在身上,洗去了一身疲惫,连带着心里的愁绪也淡了几分,像被水冲过的石板,清爽了不少。
换上衣裳,是件月白色的粗布褂子,领口绣着朵小小的兰花,花瓣上的纹路细细密密,是她出嫁前坐在煤油灯下亲手绣的。
那时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心里揣着对未来的憧憬,针脚里都藏着笑意。
她对着铜镜拢了拢头发,青丝被梳得整整齐齐,没有一根乱发,用一根桃木簪子绾住。
这簪子是爹送她的嫁妆,说是能辟邪,木头的纹路里,还留着爹粗糙手掌的温度。
最后,她撑开那把花叠摩登伞。
伞面上红的、黄的、粉的花朵层层叠叠,像把盛开的花伞,伞骨是竹子做的,透着股韧劲。
走在路上,远远望去,像一朵移动的彩云,裙摆扫过路边的野草,带起一阵淡淡的香。
她挽着竹篮绳索,篮子里装着块三四斤重的后膀肉,肉色红亮,纹理清晰,肥瘦相间得恰到好处,是今早刚从镇上肉铺割的。
肉铺掌柜知道她要送礼,特意给选了块最好的,用稻草绳捆得整整齐齐。
这才慢悠悠地往公公家走去,要去辞行——说是去符家湾找符手高大师,讨些调理身子的灵药酒。
走到老鱼猫子跟前时,杏花嫂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笑意,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晕,像被夕阳染过的云彩。
老鱼猫子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
见她这模样,老人忍不住打趣:“哟,这是听说老大有啥喜事,自己先乐上了?不然咋脸红得跟抹了胭脂似的?”
杏花嫂被说得抿嘴笑,脸颊的红晕更浓了,轻轻跺了跺脚,像小姑娘撒娇似的:“爹,您又取笑我。”
她把去符家湾的事说了一遍,语气里满是恭敬,“我去去就回,您要是饿了,就让孩子们先给您热点饭。”
老鱼猫子看着她撑着花伞走出老农会大院,背影轻快得像只燕子,裙摆在风里轻轻飘着。
心里忽然琢磨:汪老大那事,说不定真能在这平静的村子里搅起些波澜,带来些不一样的变化呢。
这死水似的日子,也该有点动静了。
杏花嫂心里的欢喜,其实另有缘由。
并非因为汪东西的消息——她还没听到确切动静,而是邱癫子方才偷偷跟她说的话。
那时孩子们正闹得欢,邱癫子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说自己有套调理身体的法子,就算是旧伤,按他的法子来,也能慢慢好利索。
这话像颗定心丸,让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这些年求子的苦,像根刺扎在心里,拔不掉,忘不了。
可细想又觉得没那么简单——调理身体哪能这么容易?
村里的王婆子喝了多少汤药,还不是没动静?
她没多问,只含着笑应了,心里却打了个问号,像平静的水面投了颗石子,漾起圈圈涟漪。
撑着花伞走在乡间小路上,杏花嫂的脚步不紧不慢。
路是蜿蜒的泥土路,雨后的泥土带着股腥气,混着青草的香。
两旁长满了狗尾草,穗子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只小手在打招呼;
蒲公英的种子撑着小伞,在她身边打着旋儿飞过,像一群调皮的小精灵。
她看似朝着符家湾的方向走,心里却清楚,这趟路不好走。
符家湾在磨子山的另一侧,山路崎岖得像条拧着的绳子,有的地方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旁边就是陡峭的斜坡,长满了带刺的灌木丛,不小心就会被勾住衣裳。
而且符手高大师的行踪比天上的云还难捉摸,有时在家守着药炉,药香能飘出半里地;
有时提着药箱上山采药,几天几夜不回家,能不能遇上全看运气。
这一来一回,怕是得大半天,下午原本计划着给瓦房顶铺新草的事,只能往后推了。
她走着走着,忍不住想起邱癫子——他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能不能顺顺利利的?
那人心眼多,像山里的狐狸,可做事还算靠谱,上次修猪圈,他愣是把歪了的梁给正了过来,手艺没话说。
世事有时就是这么奇妙,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
在龙王镇,汪经纬遇到的小姣,心思缜密得像揣着本账册,喜怒哀乐都藏得严严实实,让人猜不透;
而在这忧乐沟,邱癫子也精得像只老狐狸,看人看事通透得很,言行间总透着股机灵劲儿,像揣着本明白账。
上午邱癫子“受伤”后,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慢吞吞地从房顶上爬下来。
他的动作慢得像蜗牛,每挪一步都像是在忍着剧痛,脚刚沾地就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幸亏抓住了旁边的梯子。
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提着松垮的布裤,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关节都突了出来,那模样,仿佛身上稍微碰一下,就会疼得喊爹叫娘。
走得一瘸一拐,步子迈得格外大,身子却微微晃动,像棵被风吹得摇晃的树。
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眉头拧成个“川”字,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那痛苦的模样,连路过的老母鸡都绕着他走,生怕碰着这位“伤员”,咯咯叫着跑开了。
老鱼猫子当时正在院里劈柴,斧头落下的“哐当”声在院子里回荡。
瞧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下,泛起一阵愧疚——毕竟是自己失手,才让邱癫子受了伤。
他放下斧头,刚要上前问问情况,想叫个郎中来看,邱癫子却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那眼神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在说“没事”,又像是在说“别多问”,像蒙着层雾,看不真切。
老鱼猫子愣了愣,终究没再开口,只是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向茅房,背影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像根被风吹弯了的竹子,看着弱,实则还硬挺着。
这会儿,杏花嫂走在山路上,想起邱癫子那眼神,心里忽然有些发沉。
她总觉得,邱癫子这次“受伤”,怕是没表面看着那么简单。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一个受伤的人,疼都来不及,哪有那么多心思琢磨别的?
说不定是自己想太多,像村里的婆子们一样,爱瞎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