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一眼,张大夫人皱眉,有些不悦,当然,这不悦却不是对谢云昭,而是对账房。
今日繁忙,账房将礼单交给她过目时,她只来得及匆匆翻阅了一下,没怎么细看。
人家小娘子与他们张家本就没什么关系,甚至还对他们有恩,是她给人下了帖子请人来的,其实就算她不给三娘添箱都说得过去,只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带了贺礼来。
秦小娘子的情况她是知道的,虽然他们先前为表谢意,是给了她几百两银子,但这小娘子筹备着开染坊,几百两哪里够?这一把团扇对于这里的所有宾客来说或许不值几个钱,但对于秦小娘子来说,或许是很拿得出手的礼物了。
这账房记账的,竟然这点儿脑子都没有,若是提前请示她一下,后面小娘子们送的礼,全都不唱也没什么,反正前面一些亲近长辈们送的礼足够给三娘撑场面了,后面这些就是图个热闹。
现在好了,热闹没热闹成,倒是叫秦小娘子成了热闹。
张大夫人尴尬地往谢云昭的方向看了一眼,但谢云昭坐得有点远,看不太清她的表情。
“莫不是账房不识货弄错了?”一旁张大老爷靠过来,对张大夫人说道。
虽然他和那位帮他们解决了大麻烦的秦小娘子只有几面之缘,但也能看出那位娘子是个疏朗大气的人,谈吐见识不比他们家女儿差,怎么也不像会在这种事情上计较的人才是。
张大夫人摇摇头:“一把团扇再精细再贵重能贵重到哪儿去?无非就是外框上费些心思,镶嵌什么玛瑙宝石之类的,怎么可能认不出来的?”
他们家也不是第一次办宴席了,以前也都是账房收礼记账,从没出过差错,而且团扇也不是没人送过,什么紫檀团扇,玳瑁团扇,甚至象牙团扇都有,怎么会认错?
张大老爷便不说话了。
“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叫秦小娘子在我们受了委屈,一会儿散席的时候我让余妈妈送送她,给她赔个礼。”
到底是她给人下的帖子,也没问问人家就把帖子给人送去了,也是让人家为难,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不过这件事她是出于好心,小娘子年纪也不算小了,他们家这个年纪的女儿,都在开始议亲了。
能来这宴席的都不是普通人家,多来见见世面,结交结交一些同龄的小娘子,不是坏事,说不定这好亲事就落在这些人里,要不是看在这小娘子间接“救”了三娘的份上,她也不必费这个心思。
没想到一番好心砸在了一把团扇上,反倒害了人家。
张大夫人叹了口气,又是懊恼又是恨铁不成钢。
这秦小娘子,怎么偏偏关键时刻掉链子?
谢云昭自然不知张大夫人的考虑,她对于周围投来的各种眼神也没什么情绪,今日这场面她确实是没有料到,早知道张家安排了唱名,她或许就不会选择送这个礼物了。
不过礼已经送了,再去后悔没什么意义,这团扇张三娘子若能发现其中特别之处当然好,若是不打算用放在箱底积灰,她总不能跑到人家面前说明这扇子多么多么好,是花了多少多少心思做出来的。
反正她和这些宾客们又都不认识,他们的眼神和议论影响不到她什么,人和人之间,来来去去都是缘分,不必强求。
谢云昭淡然地吃完了席,便起身告辞了。
等到余妈妈出来找人,早已不见了谢云昭的身影。
谢云昭出了张家的门,转道跑了一趟杏花巷,敲了秦书家的门,却并未有人应声。
正敲着,对门雪堂先生家的门开了。
王以安从门里出来,关上门后往巷子外面走去,路过她时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她面前紧闭的大门,道:“别敲了,人不在,他回夔州了。”
谢云昭挑眉,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似乎是看出她的疑惑,王以安道:“他走之前拜托我,要是有小娘子来找他,就说他回夔州去了。”
谢云昭挑起的眉毛并未放下来,神情更为惊讶,满脸都写着“你怎么可能这么听他的话?他拜托你你就答应了?”
王以安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王以安领会到她的意思,迈步往外走,不吝啬向她解释道:“他送了我一方端砚,拿人手短。”
说到端砚,他嘴角不由露出笑意。
谢云昭了然,她第一次在老师面前展现她的字时,曾听老师说过一嘴,他有个侄儿犹爱书法,不仅喜爱,自己也擅书,为此收藏了许多砚台和毛笔。
那个侄儿想必也就是王以安了。
谢云昭啧啧两声,秦怀英还真是大手笔,就为了让人带句话,送人一方端砚,端砚可不便宜。
败家子啊败家子。
还好这败家子不是她家的。
两人没再说话,在巷子口各自分开。
谢云昭回了染坊,照例先去染料区转了一圈。
有了宋莲几个人的加入,郭强等人更是丝毫不敢怠慢,工作很是认真,几天下来,他们也熟悉了红花饼制作流程,渐渐上手,速度倒是快了许多。
谢云昭将宋莲叫了出来,两人一道去了书房。
“怎么了?”宋莲问。
谢云昭将在张家遇到四少奶奶的事说了,问她道:“梁永知死后还发生了什么吗?”
宋莲微微拧眉,带着几分厌恶摇头:“梁永知不过是颗棋子,他死了以后我们就没再关注他。”
或者说一开始就没把他放在眼里,王爷以及他们心里都清楚,梁永知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打手”罢了。
早在得知梁永知被皇帝当做钦差派往西北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梁永知估计活不长了。
果不其然,队伍还没走进秦州,他就没了命,那卑鄙无耻的狗皇帝,灭了人家的口还把锅扣在王爷头上。
宋莲想想就气得胸膛起伏。
谢云昭敲了敲桌子,说道:“她爹的事难不成和张随有什么关系?”
宋莲抬眼看向她:“你的意思是?”
“我看梁永知的女儿似乎对张家颇有怨气。”谢云昭说道。
如果按照张六娘所说,梁姑娘攀上张四公子是不甘心做丫鬟,要飞上枝头变凤凰,那应该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颇为在意才对,毕竟她没了梁家做依靠,以丫鬟之身坐上四少奶奶的位置,要在张家站稳脚跟,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最大的筹码。
可她那时往地上摔的力道,并非是意外,而是真的抱着将孩子摔没的心思。
她险些没抱住。
而且当时她脸上的神情,惊讶要大于惊慌。
“那她为何不去报复张随,而是入了张家?”宋莲在一旁坐下。
说完又自顾自分析道:“张随能坐上中书的位置,太过聪明,她定然是玩不过张随,所以进了张家,打算从张家入手?通过报复张家来达到报复张随的目的?”
谢云昭往后靠在圈椅上,用手指抚着下巴:“张随知道她的身份吗?如果知道,为何放任她嫁给了张四公子?”
如果不知道……张四公子因为她闹得退了婚,这么大的事,张随怎么会不知道?张四公子那位未婚妻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啊,在朝堂上也是说得上话的。
宋莲花猜测道:“或许是你想多了?那位梁姑娘只是和张六娘子合不来,针对张六娘子呢?”
“或许吧,等我下次见了张六娘问清楚来龙去脉就知道了。”谢云昭点点头道。
但她直觉这事儿定然不是两个小姑娘闹矛盾这么简单。
……
谢云昭很快再次见到了张六娘。
出阁宴第二日就是张三娘的婚礼,谢云昭再次前往吃席,只不过这次就不必再带着贺礼了。
婚宴比昨日出阁宴要热闹多了,披红挂绿,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谢云昭也看到了那位新郎官,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和张三娘挺般配。
一群人闹着,谢云昭正看得津津有味呢,就被气势汹汹的张六娘拉走了。
张六娘拉着她走到一处僻静的院子。
谢云昭抬头看到牌匾:葳蕤阁。
“这是我的院子。”张六娘道:“我闺名青萝。”
青萝,也叫松萝,是一种植物。
草木葳蕤,院子以葳蕤命名,含义显而易见。
原来她叫张青萝。
谢云昭微微一笑:“青萝袅袅挂烟树,白鹇处处聚沙堤。名字很好听。”
张六娘回过头来,探究地看着她:“秦嫣,我真是看不懂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谢云昭笑了:“我能是什么人?不是村姑吗?”
张六娘哼声道:“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我说的可是实话,我现在不就是村姑?”
“现在是,那你以前呢?”
“以前?我以前家里也算是有钱人家。”
两人说着话进了屋,院里的丫鬟婆子都出去看热闹去了,此刻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们两个人。
张六娘双手环胸质问她:“你昨日送礼是怎么回事?”
果然是来问送礼的事情的。
谢云昭看她一眼,施施然在椅子上坐下:“还能怎么回事?我与你们张家本就无亲无故,但总归是来赴宴,总不能空手来。”
她就是不送礼都挑不出错,送礼还送错了?
更何况那贺礼是宋兰一针一线花费了许多心思做出来的。
昨日被一群人议论嘲笑便罢,今日倒还被张家人质问起来了,她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张六娘听出她的情绪,抿了抿唇道:“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那些人说得有多难听。”
谢云昭笑了笑:“只要不说到我面前,随他们说去。”
张六娘瞪她一眼:“你不议亲啦?那些人上下嘴唇一碰,你名声就毁了,哪个好人家还敢娶你?”
“都是小事,我不放在心上,你也不必为此担心。”
亲事于她而言,是再小不过的事。
张六娘愕然,第一次见一个女子将自己的终身大事说是小事。
她从出生起,阿娘就已经开始为她操心婚姻大事了,开始攒嫁妆,开始结交各家夫人,暗中相看各家公子,只等着她成亲那一天。
阿娘说,女子这一辈子,过好过坏都寄托于婆家,若是嫁错了人,一辈子就毁了,所以要早早打算,这是关系一生的大事。
“你莫不是已经有了婚约了?”张六娘问道。
谢云昭斩钉截铁道:“没有。”
张六娘瞪着眼睛,表示难以理解。
谢云昭忽然就想起前世听过的一句话来,她说给张六娘听:“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男人吗?”
张六娘一愣。
“男人千千万,还怕找不到一个愿意娶我的?”谢云昭语气轻松,“他不愿意娶,我还不愿意嫁呢。”
张六娘无法反驳,见她没有丝毫担心,顿时觉得自己杞人忧天。
谢云昭便趁机问她那位四少奶奶的的事。
“你老是问她干什么?没的晦气。”张六娘没好气道。
谢云昭找了个万能理由:“谁让你说话说一半,你看话本子看一半不难受吗?”
那倒也是,她这样一说,张六娘就理解这种感受了,看话本子看到一半被没收,简直跟要她的命没有区别。
但这些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今天显然不合适。
张六娘听着外面喊她的声音,对谢云昭道:“这事儿说来话长,咱们找个时间喝茶,边喝边说。”
她说着站起身来,匆匆往外去了,谢云昭与她保持着同等速度,和她一起出了院门。
门外的丫鬟朝她拂了拂身,急急对张六娘道:“三娘子马上上轿了,现下正在拜别大老爷大夫人,五夫人叫我来喊娘子去正厅。”
张六娘答应着:“知道了,我这就去。”
她指了指谢云昭,对丫鬟道:“你把秦娘子送到席间去。”
丫鬟应声“是”。
张六娘离开,谢云昭则跟着丫鬟回到前面。
前面热闹非凡,炮竹锣鼓响个不停,吵闹声说话声夹杂在一起,已经快听不见别人说话了。
谢云昭在人群里看见了王以安和陆端。
陆端也瞧见了她,惊喜地扬起笑,和王以安说了句什么,便朝她走过来。
王以安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往别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