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昭被两人的反应逗笑,摇摇头道:“我也好久没动手了,做不做得成还两说呢,只能试试看。”
宋竹一挥手:“没事儿,做得成就是我们有口福,做不成那就再等明年,等后年呗,反正这石榴年年有。”
谢云昭蓦地就想起陆端说看花灯的话,花灯年年有,石榴年年结,可是——
当年是当年啊。
是征和十五年,她永远不会忘记的这一年。
征和十五年长灵县的中秋花灯,办得比任何一年都热闹,谢云昭慢慢走在街上,看着摊子上铺子前摆着的各式各样的花灯,只觉得眼花缭乱,这样的阵仗,想也知道天黑了之后的街道该有多么好看。
虽然她不能到街上去看,不过也能从染坊二楼书房看到,过过眼瘾。
谢云昭独自到了染坊,将契书准备好,又写写画画做些杂七杂八的事,天就黑了下来。
从窗外看去,整个城中灯火通明,叫卖吆喝声,欢笑声不绝于耳。
路上行人人手一盏花灯,兔子样的,莲花样的,琉璃的,纸糊的,各有千秋。
谢云昭看着满城灯火璀璨,微微露出笑意。
天上月亮又大又圆,白生生地挂在高天之上,光芒四射,像是黑天里的太阳。
天与地都是一片亮堂堂。
随着月上中天,城中愈发热闹起来,城门口行人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几个黑脸汉子混在人群里进了城,像是闲逛一般往长安街去了。
谢云昭靠在染坊后门处,抱臂看着天上的月亮,手指在臂膀上一点一点。
看着月亮越升越高,谢云昭眉头紧锁,秦怀英不会是骗她的吧?
正在她耐心耗尽之时,后面被人敲响,那人敲得很有节奏,三急一缓,连着敲了两次。
这是谢云昭和秦书约定的敲门暗号。
谢云昭伸手打开门。
只见门外站着五个男人,每个都是又高又壮,眉目间有几分凶悍之气,穿着朴素,甚至可以说有些寒碜。
“长安大道连狭斜。”谢云昭道。
五人中领头的方脸汉子回道:“青牛白马七香车。”
“请。”谢云昭侧身让几人进门。
待五人都进来,她栓好门,领着几人前往书房。
五人跟在她身后,一路穿过大大小小的染房和晾晒杆,到了前院。
“这地方弯弯绕绕的,逃跑都得在里面迷路咯,而且看着这么小,还没我们青牛山山寨一半呢,老大怎么让来这儿啊。”有人小声嘀咕。
他身旁的人伸手打了他一下,低声斥道:“老大怎么安排我们怎么做就成,费心给你找了个藏身的地方,你还嫌弃上了。”
那人委屈道:“我就是说说,二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认不得路。”
“又不要你认路,我们不都在吗?你担心个什么劲儿?”
“况且老大都说了,咱以后要长久待在这儿了,时间长了你不就认得了。”
“还有青牛山,你忘了老大说的话了?以后少提青牛山,否则传到那孔麻子耳朵里,你自己惹麻烦不说,还要拉上我们所有弟兄,不说老大,我也饶不了你。”
“我知道了,二哥。”
身后几人悄声说着话,自以为声音很小,但谢云昭都听在耳里。
“到了,各位自己找地方坐。”谢云昭说道,拿出火折子将书房里的灯全部点上。
五人各自在罗汉床上或圈椅上坐了,转着头四下打量这间小小的书房。
方脸男人见书桌后没人,便问道:“你东家呢?”
谢云昭点亮最后一盏灯,转头看他一眼,吹灭火折子,走到书桌坐下:“我就是东家。”
五人皆是一愣。
不是他们瞧不起人,实在的年纪这么小的女东家,实在少见。
更重要的是,老大说这间染坊的东家是他的朋友,两人是过命的交情,他们便以为是和老大差不多大的男子,先入为主,眼下发现是个女子,免不了惊讶一番。
谢云昭对几人的表情毫不在意,伸手将一叠契书拿出来放到桌上。
方脸男人起身道:“我先来吧。”
谢云昭摇摇头:“不急,等所有人都到齐了再说。”
“为何?”五人中看起来最年轻也最沉不住气的男人忍不住开口。
谢云昭抬眼看向他,听出来是先前说染坊小的那个人,笑了笑道:“我这地方小,伙计和杂役都招够了,染工倒是还差,但也要不了那么多人。”
那人没想到自己说的话竟被人听去了,有些尴尬,又有些疑惑,自己的声音已经很小了,这小娘子又是怎么听见的?
难不成也是习武之人?
不过不管是不是,这小娘子可真是记仇呢。
谢云昭见他神情讪讪,暗暗哼了声,她在这儿费劲吧啦等了大半天喂蚊子,竟还敢嫌弃她这地方小?
她看的是秦书的面子,可不是他们的。
“等所有人都到了,我还要看看你们各自的本事,能进染布房的进染布房,不能的只好做护院了。”
几人一听还要看他们的本事,下意识挺了挺胸。
“那边壶里有白水,稍等等吧,你们自便。”谢云昭看向外间的八仙桌,伸手对他们做了个“请”的动作。
便自顾自低头翻开账本拨起算盘来。
方脸男人自觉起身:“我到后门去侯着吧,等兄弟们来了给领到这儿来。”
谢云昭点点头,没有问他认不认识路的话。
“好,外面架子上有灯笼。”
方脸男人“诶”了声,拿过灯笼点亮,提着下楼往后面去了。
墙角的滴漏一滴一滴,时间跟着一点一点过去,书房里人越来越多。
直到秦书带着关五迈进书房。
“所有人都在这儿了吗?”谢云昭问道。
秦书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喊道:“关五。”
关五应声,开始清点人数。
“石头。”
“在。”
“毛豆。”
“这儿呢。”
“……”
片刻,关五道:“十六个,都在这儿了。”
谢云昭看向秦书,将染坊要不了那么多人的话跟秦书说了。
秦书点头:“护院就护院,你按你的意思安排就好,能让他们在染坊记名就行。”
他转头看向一众人道:“你们在秦小娘子这儿好好干,她照常给你们发工钱,待遇跟染坊其他人是一样的,我养你们这么久,也到了你们给我长长脸的时候了,要是干不好被秦小娘子给赶出来,就自己收拾东西滚蛋,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谢云昭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先前他说过工钱他来出,现下这是怕他们不好好干活,所以才说她给发工钱?
毕竟要想马儿跑,也得给马儿吃草不是,谁也不愿白出力气。
听到有工钱,众人顿时精神抖擞,齐齐应声道:“是,大当家。”
秦书满意点头,又看向谢云昭道:“我把这染坊隔壁的院子买下来了,他们就住那儿,到时候在墙上再开一道门,那院子不算小,就当做你们染坊染工们住的地方,或者做其他的用也行,随你安置。”
谢云昭白得一块地方,自然没有不乐意的,点头道:“好。”
说罢便一一询问众人的情况来,和面试差不多,主要侧重在能力上,秦书和关五毕竟对他们更为了解,便时不时在一旁插几句嘴,辅助谢云昭做判断。
一个时辰后,十六个人被分成两部分,八人进染房,八人做护院,被选中做护院的人难免失落,他们每日的工作量并不大,工钱自然要比染工少得多。
相比之下,被选中做染工的表情要多嘚瑟有多嘚瑟,要不是顾忌秦书在,少不得炫耀并嘲讽一通。
谢云昭道:“染工每隔几天来几个人上工吧,一次性这多人出现在我染坊,难免引人注意,护院可以明日就来。”
护院除了自行招募之外,一般都是通过牙行,人多人少倒没什么所谓。
众人看向秦书,等他示下。
秦书眉头一皱:“看我做什么?秦小娘子以后就是你们的东家,你们是她的雇工,东家怎么说,你们怎么做就是,还用我来一一教你们?”
众人忍不住有些惊讶,暗暗对视一眼,齐声应“是”。
秦书摆摆手吩咐关五带众人去隔壁安置。
“走门吗?”关五问道。
旁边院子和染坊不同,后门不在一个地方,染坊后门在巷子里,比较隐蔽,可他们院子的后门出门就是大街,正门更别说,走前走后都很显眼。
外面虽然不比先前热闹,但街道上人也不少,人多眼杂的,他们这么一大群人,保不齐被看见,又要生出是非。
中秋热闹是热闹,城门处管得也松泛,但城中管制却很严,四处都有巡视的,一面是防止起火,另一方面也是防止宵小作乱。
这一群汉子凶眉横眼的,叫人瞧见指不定怎么猜测,万一报给了巡城的人,让人找上门来,就麻烦了。
秦书自然也知道轻重,便问谢云昭道:“有梯子吗?”
这是打算翻墙了。
“有,在院里墙边上搭着,你们下去就能看见。”
关五带着人离开,书房里瞬间空旷起来,呼吸都轻松许多。
谢云昭在秦书对面坐下,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将人送到我这染坊来?”
秦书没和他们一起离开,显然是有话和她说。
秦书走到她书桌面前,从桌上的盘子里拿起一块月饼放进嘴里,正想开口说话,忽地“嗯?”了一声。
“这月饼,你做的?”他问道。
谢云昭挑眉:“怎么?”
秦书回头:“一会儿给我装一盘带走。”
谢云昭:“……”
一连吃完两个月饼,秦书才擦了擦手开口道:“你知道这几年朝廷和北狄西夷打仗,多地闹兵乱,那些溃兵四散,落草为寇,占山为王,朝廷和北狄议和之后,开始对付各地的盗匪了。”
谢云昭明白了。
大夏建国起,太祖便尊崇“惟养兵为百代之利”,将许多桀骜恣肆的不稳定因素强制融入军中,予以控制,但军队本身便是难以控制的存在,更别说这样的军队。
当人有了武装,结成了集团,就如同打破了铁笼的野狼,随时可以伸出爪子来。
西夷部族北狄对大夏动了心思之后,朝廷精力都放在了战事上,难以分出心来,便对中原失去了有效控制,有序的权利失控,自有无序的权利取而代之,形形色色的溃兵叛将裹挟无辜的农民,组成了流寇队伍,大夏群盗并起。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被苛捐杂税逼得揭竿而起的农民,连年征战,军队馈饷和朝廷开支,以及和北狄议和的金银布帛,都要由老百姓来负担,无以聊生,只能铤而走险。
朝廷往日是腾不出空来,现下外敌暂时不担心了,自然要来解决内乱。
“朝廷打算以盗制盗,任命盗匪流寇的统领作为镇抚使捉杀使,来对付其他的流寇。”秦书嘴角浮现冷意,“前些时日,朝廷任命了孔进宗为夔州路捉杀使。”
孔进宗?
谢云昭愕然。
她是听过孔进宗的名号的,但这名号却不是什么好名号。
孔进宗曾是怀宁府兵马钤辖,反叛朝廷后,广收溃兵,转入蜀中,盘踞忠州,烧杀抢掠,为害一方。
朝廷竟然任命这样的人,做捉杀使?
真是疯了。
秦书冷笑:“可不是疯了吗?孔进宗做了捉杀使,可谓是拿着了鸡毛当令箭,跟疯狗一样四处咬人,闻风而动,我那块地方,原来的寨子被官府剿了之后,有别的人占了的,不成气候,我给掀了。”
“但当时没留意,逃走一个,不知道他是不是投靠了孔进宗,向孔进宗告了状,孔进宗已经直奔这边来了。”
“那人不认识我倒无所谓,但孔进宗见过我爹,要是把我认出来了,跟我爹说了,我这功夫就全白费了。”
孔进宗做流寇时就势力庞大,手下溃兵无数,那些溃兵可不比寻常盗匪,溃兵经过军队训练,还在战场拼杀过,寻常官兵根本不是对手,更何况他现在算是朝廷的人,更不好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