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皇帝……雪堂先生摇摇头,他初入官场时也曾踌躇满志,带着一腔热血只想为国尽心为陛下分忧,那时候的皇帝也还是个有血性的君主,也想着励精图治革除弊端带大夏走向繁荣,后来……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位满脑子只有国事的帝王也开始有了疑心病,这疑心病越来越严重,严重到不顾外敌在侧,国家危亡,纵容并暗中推动朝臣勾心斗角,互相攻讦,排除异己。
他之所以辞官,除了不适应上朝的作息之外,也是因为心灰意冷。
其实要换做他是燕王,他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雪堂先生抬头看向眉眼间有几分燕王影子的谢云昭,暗暗叹息,这孩子和他爹一样,做过的决定从不后悔,无论何落入种境地,总能重新爬起来,像夹缝里的小草一样,冲破一切阻碍寻找阳光。
“你的染坊准备得如何?可有需要我帮忙的?陈家那边可要我去找段庭轩打个招呼?”他问道。
段庭轩是长灵县知县的名字,虽然他们年纪相差不大,但段庭轩却是三十好几了才考上了进士,他曾是段庭轩的省试主考官,也曾做过段庭轩的上司,对他有过提携之恩,也算是有几分交情。
上次在书院听见那陈七郎和谢云昭争执,他过后便去打听了陈七郎的身份,知道了陈七郎和谢云昭因何交恶,也无意间从段庭轩口中知道了谢云昭因为入染行而下了陈家大老爷面子的事。
他当时听着就觉得不对,陈大老爷那些话一听就是托词,陈家内部恐怕不太平,后面还不知道陈大老爷会使什么阴招,他以后常在书院,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段庭轩好歹是知县,很多地方也能照顾一二。
谢云昭看着雪堂先生,心下微暖,但还是摇摇头道:“不用了,陈家那边我已有对策,段大人作为一县之主,公务繁忙,我一个小小的平民,与段大人非亲非故的,劳动他特别关照,太过惹人注目。”
雪堂先生一想也是,他差点忘了面前这个女孩子已经不是那个金尊玉贵的燕王府小郡主了,如今只是个身份不明的流民,确实应该低调行事才对,被太多人注意到可不是什么好事。
“况且,我如今也是长灵县子民,真出了事,知县大人还能不为我做主不成?”
雪堂先生点点头:“既如此,那便算了,只是你若有事,万不可逞强,定要向我开口才是。”
谢云昭弯唇一笑:“自然。”
雪堂先生亦温和一笑。
谢云昭这才有机会问起:“老师为何忽然来了长灵?还入了松风书院?”
无涯书院可是大夏三大书院之一,相比之下,松风书院可谓名不见经传,何以会辞了无涯书院转而入了松风书院?
雪堂先生的神情变得一言难尽,扬了扬下巴指指外面:“还不是因为这个臭小子,那嘴巴跟淬了毒似的,把书院里的人得罪了个遍,连山长也不放过,我是没脸在书院待下去了。”
无涯书院作为大夏三大书院之一,院里的学子自然个个都是天之骄子般的人物,哪里受得了这臭小子那张刻薄的嘴,少年人气性大,稍微一上头就动起手来,最后闹到山长面前。
就因为一次山长拉了偏架,这臭小子竟直接暗讽山长是秃了头的母鸡,脚踩西瓜皮,滑到那里算哪里,险些把山长气晕过去。
“我本是准备带着他去西北体验体验风土人情,让他沾染沾染那边的豪气,我也顺便去看看……你和你爹他们。”雪堂先生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低,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路过夔州,张子先传信给我,请我给张家子弟指点指点文章,我欠张子先一个人情,我想着在长灵待一段时间,把人情还了就离开,没想到遇到了你。”
张随,字子先,在雪堂先生之后几年才入朝为官,却比雪堂先生晋升顺利得多,也更得皇帝信任,在朝事上帮过他几次,也在他触怒皇帝时为他求过情,他虽然不在朝堂了,这人情他却是记着的,该还还是得还。
也幸好因为这份人情,他才能有机会见到谢云昭,在去看望故人坟墓的路上遇到了本该在坟墓里的故人,这份惊喜和感动千言万语都无法形容。
谢云昭忍不住笑了:“说明我和老师有缘。”
她眨眨眼,笑盈盈:“也是老师宅心仁厚,才能让我沾了光,可以得上天眷顾遇见老师。”
雪堂先生瞥了她一眼:“把你的嘴跟王以安那个臭小子的嘴中和一下甚好。”
说完他挥手赶人:“行了,话说完了,赶紧走吧,不然外面那两个该怀疑了。”
谢云昭看着他挑眉:“怕是已经怀疑了。”
雪堂先生哼了声:“也只能怀疑了,我不承认他又能奈我何?”
说罢他抬脚迈步。
谢云昭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院子里王以安和顾元瑾各坐一边,一个沉默地盯着盘子里剩下的几颗花生看,一个无言地看着窗台上的两盆野菊花。
雪堂先生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王以安一眼,对顾元瑾道:“你文章写得不错,松风书院那边的名单明日就该贴出来了,你榜上有名,可以放心了。”
顾元瑾脸上浮现光彩,激动道:“多谢先生!”
谢云昭对雪堂先生拱手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愿先生身体康健,顺心如意,以后有空我们再来打扰。”
雪堂先生含笑点头,侧首对王以安道:“送秦小娘子和顾家小郎出去吧。”
王以安对谢云昭伸手做请。
谢云昭和顾元瑾对雪堂先生施礼告退。
王以安一直将他们送到门口,淡声说了句“慢走”便关了门。
谢云昭:“……”
看着眼前被迫不及待关上的门,她忽然理解了雪堂先生的心情。
王以安可不管谢云昭什么心情,关上门就转了身,身后雪堂先生神情难以言喻地看着他。
“你到底是随了谁?你爹娘也不像这样啊?你姑姑更不是这性子,难不成是你姑父?”雪堂先生道。
王以安平静道:“听说叔父年轻时在朝堂里舌战群儒,骂遍朝官,我随了谁不是显而易见?”
雪堂先生:“……”
“我那都是骂的该骂的人。”他说道。
王以安反问:“叔父觉得我说的那些话不对吗?”
雪堂先生:“……”偏偏就是他说的话该死地形象,害得他一看到山长就想起那句话,很难忍得住不笑,为了不让山长恼羞成怒将他赶出书院,他只能自己提前卷铺盖走人。
王以安看着雪堂先生,并未因自己在这场对话中赢得了胜利而露出什么其他的表情,仍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问他道:“姑父认识那位秦小娘子?”
虽是疑问句,语气却肯定。
雪堂先生慢悠悠在石桌前坐下,拈起一颗花生丢进嘴里:“我看那位秦小娘子知书达理,才学过人,她弟弟也是聪慧有加,我很是欣赏,愿意多关照两分怎么了?”
王以安半个字都不信,他这位叔父从来不是以才取人的人,你再有才能,不入他的眼,他不会和你多说半句。
看叔父这样子,分明是有事隐瞒,不过也没那么重的探究欲,人家不愿说的事情,他向来不会再问。
“我回屋读书了。”他说道。
刚转身,就听见雪堂先生喊他道:“等一下。”
他只好又回过身重新面向雪堂先生。
雪堂先生狐疑地看着他:“我看这些时日来拜访的人少了许多,不会是你小子不愿开门迎客将人都赶走了吧?”
王以安点头道:“嗯,太吵了,我没时间读书。”
雪堂先生:“……没事了,你去读书吧。”
家里是该雇个小厮了,不然过不了两天,这长灵县他也要没脸待下去了。
院里叔侄两个斗嘴时,谢云昭也正和秦书打嘴仗。
秦书原本靠在门边等谢云昭,看见谢云昭被一个俊俏少年送出来,免不了问一句:“那是谁?”
谢云昭一时没回话,先转头对顾元瑾道:“你先自己回去,我找他有些生意上的事要聊,到时候我直接回染坊了,你认得路吧?”
顾元瑾点头:“阿姐放心,我认得。”
谢云昭叮嘱一句:“走大路,别抄近道穿小巷子。”
虽然是大白天,但小巷子人少,现在可没监控,拐子又多,人丢了找都不知道往哪儿找。
顾元瑾说了声“知道了阿姐”,便自己转身离开。
谢云昭见他出了巷子,转头问秦书道:“你知道雪堂先生来了长灵吗?”
当初在燕王府,秦书也是见过雪堂先生的,甚至由雪堂先生教授了两个月的课,也算雪堂先生半个学生了。
秦书一面推门请她进去,一面点点头道:“知道,我已经见过老师了。”
是在外面遇见的,便顺便找了个茶楼喝了茶,聊了几句。
“你不会想说方才你就是从老师家里出来吧?”他想起谢云昭先前说的话,惊讶转头看向谢云昭。
谢云昭扬眉:“你和老师住在一条巷子里这么久,都不知道?”
顾及谢云昭的声誉,秦书并未关门,大门敞开着,他请谢云昭在院子里坐了。
“我没在巷子里碰到过老师。”他给谢云昭倒了茶。
谢云昭接过茶杯,闻到茶香,是方山露芽,不由啧啧道:“你可真会享受。”
秦书道:“别人送的,不喝白不喝。”
“方才那个小白脸是谁?”他又转回方才的话题。
谢云昭无语:“是个读书人在你眼里就是小白脸,我看他们都没你脸白。”
秦书勾唇:“我知道我长得俊,你不必拐弯抹角夸赞我。”
谢云昭:“……”她服了。
“我记得老师没有子嗣。”秦书说道。
那小白脸穿着不像奴仆,看年龄也和他差不多大了,老师那时候都还没成婚呢,总不可能凭空冒出个这么大的儿子。
谢云昭将王以安的身份和他说了。
秦书了然点头:“原来如此。”
他啧了一声:“他好像不太待见你。”
谢云昭翻了个白眼:“你去他也不会待见。”
王以安大概是平等地不待见任何上门拜访的人,一心只想读书,被老师打断他将人拒之门外时,那眼里一闪而逝的遗憾绝不是她的错觉。
“咦?秦小娘子?你怎么来了?”
两人正说着话,门口忽然传来关五的声音。
谢云昭回头,见关五提着两个食盒进了门。
关五将大些的食盒放到桌上,对秦书道:“大当家要的酒蒸石首没有了,我给换了红烧鲫鱼。”
“这么快就卖完了?”
“小二说这道菜点的人很多,为了保证鱼新鲜,都是当天让人送来,鱼不多,得要提前预定。”
秦书点头道:“行,知道了。”
关五和谢云昭打过招呼,提着另一个小食盒进了自己的房间。
秦书进屋拿了碗筷出来,递给谢云昭道:“吃点儿?”
谢云昭摆手:“我问几句话就走。”
秦书将碗筷摆到她面前:“你不是爱吃鱼吗?酒蒸石首没买到,这千春楼的红烧鲫鱼味道也很不错,尝尝?”
谢云有些惊讶,抬眼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鱼?”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亲近的人,而是你的敌人。”秦书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出来。
他以前为了出气,伺机报复,没少观察谢云昭,她吃饭的时候下筷子次数最多的往往都是鱼。
美食面前谢云昭也不推辞了,拿起了筷子。
秦书用公筷将鱼肚子上的肉剔开,挑走上面几根小刺,放到盘边,示意谢云昭吃,自己也夹了一块鱼背肉放进碗里,细细挑刺。
食不言,两人安安静静吃饭。
日头渐渐西斜,两人相继放下筷子,秦书将桌上收拾了,泡了茶来,对谢云昭开口:“你想问什么?”
谢云昭用茶盖拂了拂茶沫,小心地喝了几口茶,去除了嘴里的油腻感,才回话道:“我想问问你对孟家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