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信不信你明日回来就看不到那两个赔钱货了?”
男人的话如同毒蛇,瞬间缠上何雪的身子,让她动弹不得,并且越缠越紧,她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那也是你的女儿!”何雪回过头,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
男人眼睛微阖,似乎快睡着了,喃喃道:“我的女儿?那也是赔钱货……”
他说着咂了咂嘴:“我拿不到钱,就把她们卖了抵债……”
说完便哼哼两声,陷入沉睡。
何雪捏着拳头,一眼都不想多看椅子上的男人,转身回到厨房。
却见原本已经被她催着睡下的大女儿正在厨房里洗碗,她再也克制不住眼泪滚滚,不敢发出声音来,只好奔出院子,靠在墙角捂着脸低声啜泣。
直到听见女儿在屋里喊她,才忙擦掉眼泪,清清嗓子,调整好情绪回屋。
大姐儿听着母亲沙哑的声音也没有很惊讶,只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
带着满心煎熬,何雪在辗转反侧中闭上了眼睛。
翌日一早,她叫来同样早起的大女儿,交代道:“你在家看好弟弟妹妹,你爹要是说带你和妹妹出去,你就和他说我说的,我会把事情办好,不用他插手,知道吗?”
大姐儿点点头:“我记下了,阿娘。”
何雪笑了笑,转过身笑容变得苦涩。
如果可以,她真想一根绳子拴到树上吊死算了,可她要是死了,几个孩子没了娘,跟着那个男人,能有什么好下场?早晚保不住。
这样她就是死也死不瞑目。
熬到两个女儿出嫁,儿子成家了就好了,这样她走得也安心,她这样安慰自己。
“何娘子,你眼睛怎么肿了?没事吧?”
耳边响起乔珍娘的声音,何雪从纷乱的思绪里抽出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染坊门口。
“哦,没事,昨晚上床帐子里进来个蚊子,嗡嗡嗡地吵得我没睡好。”她揉揉眼睛,笑了笑说道。
乔珍娘并未怀疑,和她说笑着进了染坊。
染坊里,谢云昭已经在了,正和宋莲说话,看到何雪肿着眼睛进来,两人意味不明地对视一眼,宋莲微微点了点头。
谢云昭眼神微闪,态度如平常一般关心地询问了何雪的眼睛,得到了被蚊子吵得没睡好觉的答案。
她不经意瞥了一眼何雪捻着衣角的手,和两人交代了一番今日工作便往库房去了。
昨日白老爷派人送来的各种染料还没有归置。
谢云昭领着小山和麻三将各种染料一一密封存放,并摆到该放的位置。
没过会儿,宋莲便进来了,给谢云昭使了个眼色。
谢云昭拍了拍手,和她一同走到外间。
“我问过阿毛了,他说昨日何雪她男人和之前在我们染坊外面盯梢的那个叫周青的,一前一后进了春风楼,两个人喝醉了一起出来的。”宋莲低声道。
谢云昭并不意外,问道:“可有听到他们出来还谈了什么?”
宋莲摇摇头:“那个周青有功夫在身,阿毛不敢靠近。”
虽然听不到说了什么的,但猜也能猜得到定然与她们有关,否则周青与何雪她男人无亲无故,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以前都没什么交集,怎么突然就一起喝酒了?
这两人之间,中间的联系只能是何雪,而何雪是她们山河坊的染工。
陈大老爷的人进不了染坊,就只能找进得了染坊的人了。
至于他的目的,看何雪一直在库房周边转悠,大概率是想故技重施了,像曾经对付陈娘子那般,在染料上做手脚,毁了染液。
染液毁了,她这染坊也开不成,到时候他又可以顺理成章地宣扬女子不能进染坊,会冲撞染布缸神之类的狗屁规矩了,然后再将她逐出染行,一切恢复原样。
陈娘子的事也不会有人再质疑。
“我们怎么做?”宋莲问道:“等他们出手吗?”
谢云昭摇摇头:“不,我们请君入瓮。”
染坊开业在即,她可没那个耐心陪他们玩什么守株待兔的游戏了。
……
经过昨天的手忙脚乱,大家渐渐适应,整个上午的工作进行得都非常顺利。
忙碌而繁重的工作塞满了众人的间隙,大家闷头干活儿,根本没时间也不敢聊天说话,只有吃饭的时候,才是最放松的时候。
中午的饭堂很热闹,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叽叽喳喳聊着些有的没的,也偶尔说到干活儿时的事。
“我那个活儿可不轻松,要一直翻面搅动,手泡在那个染液里面,都给我泡黄了。”
“谁不是呢?你看看我这指甲,我回去我家那口子还以为我得了什么病。”
“你们能有我们累?我们那个什么染剂还有毒呢,都不能用手,得拿棍子搅着翻面,一点都没有用手来的方便,吃力得很,戴的那个手套不透气,我手上全是汗,都给我泡皱了。”
“要说最轻松的,还是你们煮染液的。”
曹老七忙反驳:“谁说的?我们也不轻松好不?东家说了,我们这一步可是重中之重,要是没做好,你们后面的工序就全毁了,我手上都烫了好几个泡,那火候不好控制,我连茅房都不敢去。”
何雪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并没有人察觉。
“啧,好端端吃饭呢,说什么茅房。”郭强皱眉道。
“本来就是嘛,你们人多,要的染液也多,我们两个一人管着两个灶,根本没有歇的时候,煮完了还要过滤出来,再——”
曹老七正说得上头,被尤三用手肘捅了一下,声音戛然而止。
他忍不住皱眉,看着尤三道:“你干什么?”
尤三淡淡道:“饭凉了,让你闭嘴吃饭。”
曹老七有些生气:“我不是正吃着呢吗?”
尤三看着他:“你自己找骂能不能别带上我。”
曹老七愕然,将筷子“啪”一下拍在桌上:“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要是脑子不好,就多吃点补脑的,或者去医馆开副药吃吃也行。”
“你敢骂我?!”
曹老七唰一下站起身来,撸起袖子就要动手。
众人不知两人怎的忽然就吵起来了,忙七嘴八舌开口相劝。
郭强和刘小天两人起身按住曹老七:“行了,都是一块儿干活的兄弟,好歹也有几分交情吧?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动手干什么?一会儿让东家知道了,有咱们好果子吃。”
“强哥话说得在理,咱可不能意气用事啊。”
曹老七哼声坐下。
“尤三你也是,说话也太难听了,不怪老七生气。”
“是啊,发生什么事了?老七说错话了?”
尤三抬眼看着他们,又转头看向曹老七:“我们进这家染坊,签的契你可还记得?”
曹老七觉得他又在讽刺自己,不由怒视他:“这我会忘?你今天吃错药了是不?做什么一直针对我?”
尤三平淡道:“里面有一条说,不能泄露自己做工的内容,若是你泄露了染坊机密,导致染坊利益受损,将赔偿染坊所有损失。”
曹老七愣住,众人也都愣住。
半晌,曹老七才开口,语气不复先前强硬:“我就是在这儿说说,又没到外面宣扬去。”
“咱们做工的内容只有咱们知道,你怎么保证你在染坊说的话一定不会传出去?你不说,不代表别人也不说,到时候出了事,算咱俩谁的?”
曹老七愕然地看着尤三,第一次见这么不会说话的,直接把在场的人全给得罪了。
其他人自然也听出来尤三的意思,皆变了脸色,杜春花开口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这些人会管不住嘴把染坊的事拿出去乱说?”
“尤三,你这就过了啊。”
“我该说的已经说了,听不听随你们,我言尽于此。”尤三道。
说完便端起托盘自去洗碗。
众人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这说的什么话?”
“怎么能这么想我们?”
“要我说,他这话说得也没错。”
众人惊讶地看向乔珍娘。
“这开染坊,染色技方最是要紧,不说染坊,就是外面那些酒楼、作坊,也都有自己的独门技方,最忌讳被他人窥探知晓。”乔珍娘说道。
“不是说我们都是那多嘴多舌的人,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时候我们无意间说一句话,就有可能给染坊带来不好的后果。”
“谁能保证自己没有说错话的时候呢?到时候出了事追究起来,谁还分得清是哪个的责任,大家也不想不是自己的错结果到头来陪着受罚吧?”
“所以还是慎重些好,干脆就别聊咱做工的事儿。”
她声音温和,言语委婉,倒让众人更容易接受。
“是这个理儿。”
“理是这个理,尤三说话也太不中听。”
“那咱就别聊做工的事儿了,听着就累得慌。”
众人便转移话题,开开心心吃起饭来。
“诶?宋大娘子今日没来饭堂吃饭?”有人忽然开口,“还有那个小山兄弟两个也没来。”
“宋郎君他们也不在。”
“出什么事了?”
东家忙,有时候会让人把饭送到书房,倒是不怎么常来饭堂,宋二娘子和那几个孩子也只是偶然在饭堂吃饭,但宋大娘子和那两个看守库房的伙计,还有宋娘子的弟弟宋郎君,却是每日都在饭堂吃饭的,今日却不见人影。
“他们跟东家一起在收拾库房的货呢,好像是昨天又送了新的染料来。”郭强开口道。
他上午去领媒染剂,看到库房忙乱,便问了一嘴。
众人恍然,并不关心这些事,话题很快转到另外的地方。
没有人注意到何雪的心不在焉。
吃完了饭,离上工的时辰还有两刻钟,是给大家休息的时间。
众人或坐在门口台阶上聊天,或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打盹儿,或回自己房里收拾打扫,准备下晌要干的活儿。
曹老七因着乔珍娘的话,心里有些不安,便想回去找尤三商量商量。
尤三比他心思缜密,脑子灵活,时常被东家夸,他虽然心里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认尤三比他强得多,大多时候他也比较依赖尤三。
然而回到房里,却见房门上着锁,尤三并不在。
“跑哪儿去了?上茅房了?”曹老七挠挠头,拿出钥匙打开房门。
想着把屋里收拾一下,等尤三回来了,他也好邀功服软,尤三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肯定不会再和他计较。
他拿起抹布,就听身后有人喊他。
曹老七回头,见是何雪站在门外。
“何娘子。”他下意识扬起笑,“你怎么来了?”
说完他便想起今日尤三的警告,他们这房里可不能随意叫人进出的。
曹老七放下帕子,走到门外,顺手带上了门,问道:“何娘子是找尤三还是找我的?”
何雪从袖子里拿出个瓷瓶来,道:“方才听说你手被烫伤了,我想着我那儿有烫伤膏,便给你送来了。”
她将瓷瓶递给曹老七。
“这烫伤膏是我一个姨奶奶从京城带回来的,我用过,效果不错的,你拿去试试。”
曹老七见她来送烫伤膏已是惊讶,听到这烫伤膏是从京城来的更是无措:“这、这怎么好意思?”
何雪笑道:“没事,我那儿还有呢,你伤了手,做活儿也不方便,涂了这个药能好得快些,也少受些罪不是?”
曹老七这才把手在身上擦了擦,郑重地接过瓷瓶:“那就多谢何娘子了,让何娘子破费了。”
“哪里的话。”
何雪笑了笑,转身离开,一只脚像是被绊了一下,顿时跌倒在地,膝盖跪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曹老七吓了一跳,忙上前伸手把人扶起来:“你没事吧?”
何雪表情痛苦,“嘶嘶”两声,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伤到了骨头?你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去喊东家,给你请大夫来。”
曹老七见她如此表情,以为她伤得严重,忙让她先靠在墙上,就要寻谢云昭去。
还没走就被抓住手臂。
“我没事,就是一下摔了没缓过劲来,我歇一下缓一缓就好了。”何雪将他拉回来,“不是什么大事,哪里用得着请大夫?也不必惊动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