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彩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们生你养你…”
“生我养我?”
说着陆逢时真把自己给气笑了,“是啊,生下来就扔在一边自生自灭,能长这么大全凭我自己的运气,这也叫养?”
杨彩云气弱了下去。
坐回椅子上抱着明哥儿。
陆逢时俯身看着杨彩云的眼睛,但她眼神闪躲。
“娘,您摸着良心说,你心里有过我这个女儿吗?我若是在裴家过得不好,您会给我撑腰吗?”
杨彩云头埋得更低。
“娘,我已经嫁人了,大家相安无事的过下去,不好吗?
何必非来找不痛快?”
“你这孩子,说话也太难听了!”
陆逢时嗤笑,上次嫌她话难听的,现在都不敢跟她说话了。
“是,但我还有更难听的。”
陆逢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陆逢时的银子,就是扔水里听响,也不会白给你们糟蹋,现在说得够明白了么?!”
杨彩云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个不孝女!
我若是将你不孝的事情告诉大家,你觉得你日子还能好过吗?”
“哦,那请便。”
陆逢时做了个“请”的手势,“正好让乡亲们都知道,你们是怎么把女儿当牲口使唤,现在又想回来吸女儿的血的。”
她走到门边,双手抱胸靠在上面,笑眯眯道:“要是没别的事情。带着你的宝贝儿子回吧。
记住,下回再来,我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杨彩云脸色铁青,一把拽过明哥儿就往外走。
到门口竟然回转身朝地上“呸”了一声:“你给老娘等着,以为翅膀硬了是不是,我看你爹说的没错,当初就不该……”
陆逢时没等她说话,掐了诀让她闭嘴,而后屈指一弹,将院门关上。
杨氏想拍门再“呸”一声。
发现浑身僵硬。
而且不听使唤的朝村外走。
这可把她给吓坏了,以为自己撞了邪,拉着明哥儿赶紧走。
等两人走远,她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
正准备转身回屋,发现王氏从旧宅过来,欲言又止。
“婶娘都听见了?”
王氏点点头,犹豫道:“阿时啊,这么说会不会太…”
“太绝情?”
陆逢时摇头,“婶娘,对贪得无厌的人,心软就是纵容。今日我若松口,明日他们就能得寸进尺。”
她望向杨彩云离去的方向,眯起眼睛:“况且,我总觉这事没完。”
杨彩云不关心原主,这个毋庸置疑,但她又不觉得自己自私,所以一直在原主与陆大根之间做调和剂。
这次即便她斩钉截铁的拒绝,按理说杨彩云只会夹着尾巴走。
应不会这么直白的威胁她。
但这次,她却一把撕开了自己的伪善,骂得尤为难听。
这不像杨彩云的行事作风。
……
贡院已经锁院五日,这次春闱是礼部尚书李清臣主持,副主考是右鉴义大夫范祖禹和中书舍人赵彦若。
京都城里,只要有考生居住的客栈里,都在议论本次科考议题。
“李大人原是支持王相公变法的。只是后来……,”
一名身穿月牙锦袍,打扮十分贵气的男子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小声议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今是他主持春闱,这试题可真不好猜。”
“不是还有两位副考官?”
另一名衣着差些,但样貌还算周正的学子道,“这两位都是司马温公的门生,如今那位还在听政,估计是会倡导恢复古制……”
另外两名学子也都持不同态度。
一桌五个人,有四个在争议,不知不觉声音就有些大。
引得其他几桌的学子频频侧目。
四人争执不出输赢,就都同时把头转向另一个没有出声的男子。
男子看着十八九岁,一袭靛青色细布长衫,虽不华贵却浆洗的极为干净。
他生得眉目清朗,鼻梁高挺,下颌线如刀削般利落,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墨卿,你说你站哪边?”
月牙锦袍男子问。
他姓章名昊然,去年十月初六及冠,家中长辈赐字景明。
他是属于来京较早的那波,趁着有时间拜访不少在京的名师大儒,若能让其指导一二。
那也是受益匪浅。
章昊然原是住在城东的迎宾客栈。
但十日前,也就是上元节外出赏灯游玩时,因人太多,推搡间不小心将一位小娘子给挤下河中。
河水冰冷刺骨,那小娘子还不会水。
眼看着就要沉下去。
这种时候,若是被旁的无赖男子跳下去救,那小娘子不就完了么。
可若让自己跳下去,十有八九他这辈子也就和那个女子绑在一起了。
正天人交战,犹豫着要不要让书童去救时,裴之砚刚好路过。
他抄起旁边小船用来撑船的竹竿伸入河中,长短正好,小娘子就抓住竹竿自己爬上岸来。
如此,小娘子的名声能保住,他也得救。
后面道谢时才知,他是从余杭郡来赶考的举子。
问了所住客栈后,第二天便搬来这里。
要不是有人刚好退房,在这档口,可不见得有房间给他住。
裴之砚闻言抬眸,轻笑道:“诸位可曾想过,李尚书虽曾支持新法,但元丰八年那场变故后……”
裴之砚点到为止。
学子可以议论部分朝政,但不能直接站定立场。
几人噤声,脸色轻变。
元佑更化六年来,朝堂风向早已不同往昔。
他们刚才确实太激动,忘了这茬。
几人喝茶冷静了会,换了话题,章昊然道:“按照往年惯例,锁院后大概十日学子就该入院科考了吧?”
刚才与他持相反意见的那个学子叫秦田瑞,字德璋。
他是五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今年二十七,已经娶妻生子,这是他第三次参加科考。
他道:“昨日我刚好去贡院门口看了,确定二月初一入院。”
“今日已经二十五,那没几日了。”
开口的学子叫谭少杰,字子毅,二十一岁,越州人士。
与裴之砚同是鹤山书院学子。
他身体较弱,比裴之砚提前一个月出发。
但路上病了两次,也就比裴之砚早到五日而已。
因平日里学子都在温习功课,出门的时候不多,竟是多日不曾碰面。
还是章昊然住进来那日,闹出不小的动静,他出门来看,才看见裴之砚。
如此,两人便时常约一起下楼吃饭。
说着与另外一个叫柳明宇的学子准备起身回房复习功课去。
柳明宇今年十九,登州人士。
就读于嵩山书院,家中经商,家中不少读书子弟,但这几年,只有他一人中举。
家里对他十分重视。
本来是想给他安排进京都好一些的客栈居住,这样也能结识更多优秀子弟。
可他有自己的想法,选了一家毫不起眼的。
章昊然把两人叫住:“该学该看的,都已看的差不多,这几日天气不错,不如去郊外游玩一番吧?”
“这,”
秦田瑞道,“现在去郊游,不妥吧?”
还没科考呢,就先玩上了?
松弛是好事,可也不能太不当回事。
谭少杰轻咳一声,摇头道:“章兄好意心领了。只是这几日我总觉得《春秋》义疏还有疏漏,还需再温习一二。”
“家父来信叮嘱,说春闱在即,万不可懈怠。前日刚收到新注的《礼记》,还未及细读。”
柳明宇也拱手推辞。
章昊然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转头看向裴之砚:“墨卿兄也这般无趣么?”
裴之砚放下茶盏,轻笑道:“就在昨日,我听一位学子议论上届春闱,说有一位湖州举子,因考前郊游时误饮不干净的水,上吐下泻三日,最后是被人抬着进考场的。”
谭少杰闻言脸色发白:“可是《水经注》里记载的清明水患?”
“正是。”
“京郊水系与城中不同,这个时节看似清澈的溪流,实则多含…”
章昊然不以为然:“我们不喝河里的水不就行了。”
“章兄有所不知。”
秦田瑞压低声音,“去岁礼部下了新规,若再出现饮食导致不能科考的,可不会如先前那样抬进去。”
柳明宇补充道:“我家中有药铺生意,叔父说这几日药铺的藿香丸都被举子们买空了。”
“况且…”
裴之砚忽然望向窗外。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两个交脚幞头、着褐色圆领衫的衙役正在对面茶楼前驻足,其中一人正执笔记录着什么。
谭少杰立刻会意:“听说礼部派了暗察御史……”
章昊然手中的茶盏“咔”地磕在桌沿。
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月牙色锦袍袖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众人诧异地看他,他却浑然不觉。
只目光一瞬不瞬的盯在对面茶楼前那两个褐色身影上,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去。
他猛地意识到众人的目光,迅速低下头,掩饰性地去擦拭袖口的水渍,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咳,无妨,手滑了。”
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来,却显得有些僵硬,“既如此,那,那便等科考后再约吧。”
这话说得极快,几乎没经过思考。
与他刚才兴致勃勃提议郊游时的神采飞扬判若两人。
秦田瑞阅历最丰富,眉头微蹙。
若有所思地看了章昊然一眼,又顺着他的视线瞟向窗外那两名衙役,没再说什么。
谭少杰和柳明宇本就心思不在此处,见章昊然放弃提议,都松了口气,再次拱手告辞,匆匆上楼温书去了。
桌边只剩下章昊然和裴之砚。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窗外街市的喧嚣似乎被隔离开来。
裴之砚神色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重新拿起茶壶,为章昊然续上半杯茶。
动作从容不迫。
清凉的茶水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章兄似乎有些不适?”
裴之砚声音温和,听不出探究,更像是寻常的关切。
他并未直接点破对方刚才的失态,目光落在章昊然袖口那片水渍上。
章昊然被这温和的询问烫了一下,猛地抬头。
眼神闪烁不定。
“没什么,墨卿兄多虑了。”
他端起新添的茶,也不管烫不烫,仰头喝了一大口。
似乎想借此压惊,却反而被呛得咳嗽起来,狼狈地放下杯子,脸色涨红。
“只是,不能去郊游,觉得可惜罢了。”
他一边咳嗽,一边语速极快的解释,更像是说服自己,“想着考前放松一下也好,谁知竟有这许多忌讳,
还是多谢墨卿兄刚才的提醒!”
他拱了拱手,眼神却不敢与裴之砚对视。
目光飘忽的扫过桌面,墙壁,最后又不受控制地瞥了眼窗外。
那两个衙役已经离开了原地。
“章兄客气了。”
裴之砚微微一笑,不再追问,只是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啜饮。
他那双沉静的双眸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凝重。
章昊然刚才的反应,不正常。
那双眼的惊惶与失态,像是看见了什么令其忌惮甚至恐惧的东西。
他,害怕衙役?
若真是如此,章昊然或许跟着他来到这个客栈,就没那么简单。
通过这几日的了解。
章昊然乃集贤学士章衡章大人的族人,但应该是不同支,因他对其父避开不谈。
所以具体身份还不是很清楚。
不过,在科考之前,不闹出什么事情来,管他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私心,都与他没什么关系。
二月初一
寅时刚过,天色仍是浓稠的墨蓝,寒意刺骨。
贡院街却早已被无数灯笼火把照得亮堂堂,人声鼎沸。
各地赶来的举子们在家仆书童的簇拥下,提着考篮,揣着忐忑与期望,汇聚成数条长龙,等待着贡院大门的开启。
空气里弥漫着炭火气、淡淡的墨香、早点摊子的食物热气,以及浓浓的紧张感。
衙役和兵丁手持水火棍,神色肃穆地维持着秩序,呼和声不绝于耳。
裴之砚与谭少杰、柳明宇结伴而来。
秦田瑞稍晚一步也到了。
章昊然几乎是踩着点出现的,脸色在灯笼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不如往日活络,只匆匆与几人打了个招呼便站在一旁接过书童递过来的炊饼咬上一口。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