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纯目光锐利如鹰,看向裴之砚:“不在墨?那在何处?讲!”
“学生以为,问题或许出在‘人’。”
“人?”
“正是。”
裴之砚分析道,“墨都有问题,可却只有部分学子中招,极有可能它的作用并不是直接致人疯癫,倒像是一个引子。
此物气息极微弱,若非嗅觉灵敏之人,根本闻不到。
再者,学生听王医官论断,他说这两种毒物只是放大内心恐惧,但若学子们只是个别中招,相信以大人的能力,定是能极快的处置妥当,那背后之人大费周章弄这一招,意义何在?”
“学生觉得,若是有心之人,事先掌握了某种特殊方法,能够远距离,或者说在特定时辰,精准地引动这墨中潜伏之物,继而激发其全部毒性,达到扰乱特定目标之人的心智。
这样,才说的通。”
李之纯是纯粹的文官,对鬼神邪祟之说向来敬而远之。
更倾向于人事斗争。
他眉头紧锁:“你的意思是,有人用这墨做了记号,然后用了我们不知道的手段,只让一部分人发作?目的是什么?”
“扰乱科场?”
“这代价和风险也太大了!”
“代价大,说明所图更大。”
裴之砚继续道,“大人若是觉得学生所说在理,可以查一查那些发狂学生的籍贯、师承何人……,或能发现端倪。”
李之纯何等老辣,瞬间明白了裴之砚的暗示。
他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本官知道了。”
李之纯深深看了他一眼,“此事,本官自有决断。你…且先回号舍,今日最后一场,安心考试。
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
“学生明白。”
裴之砚行礼,退回自己的号舍。
李之纯迅速招来心腹,低声吩咐,命令立刻去调集所有发病学子的名录,籍贯信息。
同时,加派人手。
明为维持秩序,暗则严密监控贡院内的任何异常动静。
想了想,尤觉得还不够稳妥。
亲自去了一趟大相国寺,请了两个颇有些名气的和尚来。
自然,请和尚来贡院这个举动。
遭到了御史大夫的弹劾,言堂堂朝廷命官,竟然在贡院这种地方,请和尚念经。
不过,也有不少为李之纯说话的。
大相国寺是皇寺,为国家祈福之所,贡院学子科考,亦是为国家选拔人才,为确保学子安稳科考,让高僧诵经并无不妥。
总之,有两位高僧坐镇。
的确未再出现有学子癫狂的事情发生。
第四日平稳度过。
第五日依旧是昨天没有答完的策,要在午时统一交卷。
考官收卷后,举子需静候,到未时才能依次离场。
出贡院,衙役会进行二次搜身。
目的是防止夹带考卷副本外出。
二月初五,万众瞩目的春闱,也终于画上句号,从考场出来,裴之砚看到了章昊然。
章昊然也看到他了。
可却没有打招呼,匆匆与等在外面的书童快步离开。
裴之砚也就没叫。
他能顺利进入考场,应该是在他提醒之后,将身上的东西给处理掉了。
秦田瑞和谭少杰他们陆续出来。
乍一眼看去,都是一脸菜色,背都有点直不起来。
尤其是谭少杰,说是面黄肌瘦也不为过。
柳明宇叹道:“不行了不行了,我回去后,非得睡个三天三夜不可。”
这哪是科考,这根本就是坐牢。
是身与心的双重折磨。
谭少杰颇为赞同点头:“是要好好休息。”
“诶,章兄呢?”
“走了!”
柳明宇有些不满,“当初不是说好了,科考完一起回客栈?走走,回去得好好说说他。”
然而到了客栈才发现。
章昊然竟然离开了!
“章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一声不响的走了。
秦田瑞眸子动了动:“若真是有急事,也该给掌柜的留个话。”
分明就是不想与他们告别。
谭少杰虚弱的咳嗽两声:“也许是真的有急事,若是有缘,总有再见面的机会,那我先回房。”
接下来就是近一个月漫长等待的过程。
说是等待,其实也不能闲着。
学子还需参加各种交际,并参加对应的礼仪训练,免得到时进入殿试后,在殿前失了礼数。
天云寺村的陆逢时。
此时正被陆大根指着鼻子骂不孝。
到这个时候,陆逢时才知道,杨彩云为何突然对她变了副嘴脸,不再做老好人,对她恶语相加。
因为陆大根跟杨彩云说了狠话。
若是她不能让陆逢时心软同意,留下明哥儿,他就要休了她。
当杨彩云哭着说出来后,陆逢时简直刷新了认知。
两人穷苦哈哈的过了这么多年,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心心念念的儿子也过继来了,陆大根竟然还想着将杨彩云给休了?
“逢时,你就答应下来吧。”
杨彩云抹着眼泪:“明哥儿已经过继了,就是你的亲弟弟,将来他有出息,也能成为你的助力不是。”
“就是。”
陆大根鼻孔朝天的哼了声,“趁着现在日子过的不错,将你弟弟给供出来,万一也考上举人,进京得了个功名,你也有个当官的弟弟,裴家人不敢拿你如何。”
陆逢时冷笑两声:“你想的还够远的。”
“你毕竟是我生的,我也希望你能过得好。”
“爹,”
陆逢时实在憋不住,“你说,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又当又立说的就是你!”
“你,你敢这样骂你老子!”
陆大根也不顾冷不冷,脱下鞋又准备动手。
陆逢时直接用灵力,将两人给扔了出去,明哥儿哭着喊着,跟见了鬼似的跟着跑了出去。
她把院门一关。
陆大根就在门外骂她不孝。
这次陆逢时没有用灵力堵他们的嘴。
只是封闭听识。
让他们使劲的骂!
左邻右舍刚开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陆大根骂骂咧咧的,倒是将事情都说了个七七八八。
那些邻居也就差不多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于是开始窃窃私语:“没想到陆娘子的爹娘这么不要脸,自个过继来的儿子,还想让女儿帮给他们养大?”
“可不是,也不知哪来这么大脸。”
“人不要脸,各有各的,但没想到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这简直就是吸自己女儿的血啊!
带一个娘家弟弟,陆娘子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带也没问题,那也是要死了爹娘,才轮到她这个当阿姐的吧!”
王婆在村里憋屈了大半年,终于逮到不会得罪村里人的机会,那阴阳怪气的劲,差点把陆大根给气疯。
这死婆娘,是在咒他死啊!
“我们陆家的事,关你一个外人什么事?”
王婆继续阴阳怪气:“我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你们也是好运气,赶着他们二叔婶娘不在家,若是在,非得用扫帚打你们。”
陆大根指着院内:“这个不孝女,已经将我们赶出来了。”
“你这当爹的,不拿女儿当人看,将你们赶出来都是轻的,我要是陆娘子,非得跟你们这喝血的爹娘断绝关系。”
……
院门外的喧嚣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陆大根骂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
却发现女儿院门紧闭,毫无反应,他想要用指责女儿不孝的行为,可完全不管用。
那些村民也不知道是得了裴家什么好处,这么帮着她。
尤其是王婆。
那刀子似的阴阳怪气,让他脸上彻底挂不住。
杨彩云只是在一旁低低哭泣,既觉得丢人,又感觉到无尽的绝望。
终于,陆逢时的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她面无表情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先是对周围看热闹的邻居福了一礼朗声道:“多谢各位乡亲邻居在此做个见证。
今日之事,大家也看到了听到了。”
“我陆逢时自问加入裴家以来,恪守妇道,勤俭持家,从未做过对不起娘家,对不起裴家之事。
今日我爹娘如此相逼,实在寒了我的心。”
她目光转向陆大根和杨彩云,神色平静道:“爹,娘。”
“你们口口声声生我养我,恩重如山。
好,这‘生恩’我认。这‘养恩’我也认——用我十岁起当牛做马、寒冬腊月双手烂透的辛苦来还!”
“今日,我再最后还你们一次!”
说着,她将手中的不报扔到陆大根脚前。
布包散开,里面是几锭雪白的银子,粗略看去,至少有二三十两。
“这些银子,足够你们二人丰衣足食好几年,也足够给明哥儿启蒙读书的束修!
拿了钱,从此我和陆家两清!”
陆大根看到银子,眼睛瞬间直了,麻绳戛然而止,下意识地就想弯腰去捡。
“慢着!”
陆逢时冷喝一声,“钱,可以拿走。但话,要说清楚。
今日,当着众多乡亲的面,我陆逢时立誓:自此之后,与陆大根、杨彩云恩断义绝!你们过你们的日子,我过我的桥!”
“是穷是富,是生是死,与我再无干系!”
“同样,我陆逢时是福是祸,也无需你们再来过问半句!若违此誓,犹如此簪。”
说吧,她猛地拔下有伤束发的一根普通木簪,手上微一用力,“咔嚓”一声,木簪应声而断,被她扔在地上。
此举一出,全场寂静。
恩断义绝!
这是极其严重的行为,几乎等同于宗法意义上的脱离关系。
陆大根愣住了。
捡钱的动作僵在半空。
他没想到女儿会如此决绝。
杨彩云也吓得停止了哭泣,惊恐的看着陆逢时。
她不明不白,只是让她带一个弟弟,怎么就闹到要和家里决裂的地步。
那个女子从小不是这么过来的?
她娘家有三个弟弟,都是她带大的,娘跟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弟弟能继承香火,以后她嫁人了也能给她撑腰,不用担心在婆家被人欺负。
为什么到她了就不行?
还要闹到断绝关系的地步。
她难道不知道,这世道女子的艰难,没有娘家撑腰,她在婆家的日子能好过?
“逢时啊,做人莫要把自己的路给堵死。”
陆逢时对杨彩云“堵死自己路”的言论报以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里没有温度。
“您道现在还不明白吗?”
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传入每个围观乡邻的耳中,“我的路,从来不是你们给的,而是我自己走出来的!”
“你们所谓的娘家撑腰,就是我十岁起当牛做马,就是如今逼我抚养过继来的弟弟?”
“这样的撑腰和后路,我陆逢时——不、稀、罕!”
她目光如炬,扫过脸色青白交加的陆大根和杨彩云,“裴家待我如何,乡亲们有目共睹。
我陆逢时能否在裴家立足,靠得是我自己的德行!而非靠一个需要吸我血去供养的所谓的娘家弟弟来虚张声势!”
“今日这银子,是买断我欠你们的那点微薄的生养之恩最后的代价!”
“拿了钱,就此两清!
若觉得不够,或是日后还想借此生事……”
陆逢时话音一顿,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周身萦绕着凡人看不见的灵力威压,压向两人。
陆大根和杨彩云莫名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好似被什么凶狠的野兽盯上,竟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半步,连哭闹的明哥儿都吓得噤声。
“……,那就别怪我彻底不讲情面。
倒是,恐怕就不是几十两银子能了结的了。”
她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带着明显的警告,配着那莫名的压迫感,让陆大根心底那点贪念和嚣张气焰瞬间被浇灭大半,只剩下惊疑不定。
陆逢时不再看他们,转而面向众多乡亲,再次敛衽一礼:“今日之事,扰了各位清净,逢时在此赔罪。
也恳请各位乡亲,今日为我做个见证,日后若他们再来纠缠,所言种种,皆不足信。”
王婆立刻高声应和:“陆娘子放心,咱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他们不做人,逼得你没办法!”
“这钱够他们舒舒服服过好几年了,要是还敢来闹,直接将他们赶出村去。”
“就是!没见过这么吸女儿血的。”
“陆娘子仁至义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