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黎明前奇迹般地停歇,一线熹微的晨光刺破云层,为连绵的北岭镀上了一层冷冽的金边。
七个村落的猎户,近百号精壮汉子,口中哈着白气,像一簇簇浮动的雾,在北岭的入山口聚成一片人墙。
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淬了冰的刀子,透着对这个冬天的渴望与敬畏——那是对肉食的渴求,对生存的执念。
孙老六,一个眼窝深陷、满脸褶子能夹死蚊子的老猎户,跺了跺脚下的积雪,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盖过了人群的议论:“冬猎大会,现在开始!按咱们七村传下来的老规矩,女子,不得持弓进山!”
话音未落,几十道目光“唰”地一下,齐齐射向了人群边缘那个身形挺拔的女子,林英。
她的眉眼清冽如山泉,呼吸间在鼻尖凝出一缕白雾,棉袄领口露出的脖颈肌肤泛着冻后的微红。
她站得笔直,像一杆未出鞘的枪,旧棉袄虽不起眼,却因她肩背的线条而显得利落如刃。
寒风吹动她额前几缕碎发,拂过眉梢,她却纹丝不动。
几个跟孙老六交好的老猎户更是毫不掩饰地发出几声嗤笑,声音干涩如枯枝摩擦,眼神里的挑衅几乎凝成了实质。
面对这公然的排挤,林英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她不争辩,也不动怒,只是平静地从怀中取出代表着领队身份的猎旗,缓步走到孙老六的侄子,孙大锤面前。
孙大锤生得人高马大,此刻却在林英沉静的注视下有些局促,手心渗出的汗在旗杆上留下一道湿痕。
“旗,你先拿着。”林英将猎旗塞进他手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等我猎完了,我们再说旗的事。”
她指尖微凉,触碰到孙大锤粗糙的手背,那一瞬,他竟像被烫到般缩了缩。
站在她身旁的陈默急得直扯她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林英,你跟他们争什么!这明摆着是给你下套!”
林英侧过头,对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唇角微扬,呼出的白气在冷光中散开:“他们要的是猎物,不是道理。我今天,偏要用他们的规矩,打服他们。”
她的话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这份自信并非空穴来风,就在前一天深夜,嗅觉灵敏如猎犬的狗剩,已经冒着风雪潜入深山探路。
他回来时,从怀里掏出一捧尚有余温的野猪粪便,那黑褐色的排泄物还冒着丝丝热气,散发出浓烈的腥臊味。
他喘着粗气,牙关打颤地说:“林英,蹄印深,粪还热,猪群昨夜在断崖喝水,天亮准往林子深处走。”
结论只有一个:一个庞大的野猪群,昨夜曾在风口断崖处饮水,今天天亮,它们必定会返回林子深处觅食。
百人队伍很快兵分三路。
孙大锤攥着猎旗,迫不及待地带着最大的一支队伍,沿着狗剩指出的野猪蹄痕,直扑密林,一心要抢下这头功。
蹄印在雪地上清晰可见,深陷处积着融雪,像一串通往猎物的黑色密码。
其余几村的猎户大多也选择跟随,毕竟那是最直接、最明显的路径。
经验老到的赵老栓没有急着动身,他眯着眼观望片刻,目光扫过西坡——那里的积雪被风堆成一道道波浪,坡面光滑如镜,连野兔的爪印都难寻。
他忍不住对身边人嘀咕:“胡闹!西坡根本没有路,雪深得能没过膝盖,那条道走不通!”他说话时,呼出的气在胡须上结了一层霜。
他的话音未落,狗剩的声音仿佛从雪地里钻出来似的,带着几分得意:
“赵大爷,你这就不知道了,林姐说了,猪也怕风,天性顺风跑。东坡那条大路是顺风道,它们一旦受惊,玩了命地逃,肯定会选那儿。咱们走西坡,才是真正的猎道。”
他蹲下身,手指戳了戳雪面,雪粉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冻土的硬壳。
此刻的西坡之上,林英正指挥着众人,将一捆捆浸过水的粗麻绳与磨得锃亮的铁钩,小心翼翼地埋进厚厚的积雪之下。
麻绳吸了水,冻得僵硬如铁,指尖触上去冰凉刺骨;铁钩在雪下泛着幽光,只留出几乎无法察觉的绳套。
而在不远处的断崖边缘,另外几人则按照她的吩咐,将砍来的松枝堆叠起来,伪装成天然的灌木丛。
松枝的树脂味在冷风中隐隐飘散,带着一丝松脂的苦香。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一个信号。
山林深处的咆哮声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十七头成年野猪组成的队伍,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从密林中猛冲而出!
它们獠牙如刀,鬃毛倒竖,奔跑起来地动山摇,蹄声如雷,震得雪坡簌簌抖动,连脚下的岩石都在共鸣。
野猪鼻孔喷出的白气与雪雾混成一片,腥臊味随风扑面而来。
孙大锤率领的大部队正埋伏在东坡的必经之路上,眼看猪群越来越近,他兴奋地大吼一声:“放箭!上矛!”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却瞬间被野猪的嘶吼吞没。
然而,他们严重低估了这群饿了一夜的野兽的凶性。
箭矢射在厚实的皮毛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如同击打湿皮革,随即弹开。
猎户们的长矛还未近身,就被一头冲在最前的巨型领头猪一头撞上,木杆断裂的脆响刺耳响起,两个人当场被撞得飞起,惨叫着滚落雪坡,雪地上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整个队伍瞬间陷入混乱,阵型大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立于西坡高处的林英,冷静地从怀中取出一枚用兽骨打磨的骨哨——
那哨子通体泛黄,是她从特警服役时带回的遗物,从未示人,只因它承载着一段不能言说的过往。
她凑到唇边,吹出了三声急促而尖锐的长鸣!这,正是昨夜约定的“合围信号”。
哨声响彻山谷,尖锐如裂帛,划破风雪的余韵。
刹那间,东西两翼的雪坡之上,早已被撬松的巨石和圆木,伴随着轰然巨响滚落而下!
石块撞击雪面,激起漫天雪雾,轰鸣声如雷贯耳,震得人耳膜发痛。
滚石并非砸向猪群,而是精准无比地封死了它们来时的密林入口和另一侧的退路。
猪群的后路,被瞬间切断!
紧接着,西坡断崖边缘,那堆伪装的松枝被火镰点燃。
火石相击,迸出几点火星,落在湿润的松枝上,先是冒出青烟,随即浓烟滚滚,呛人的松脂味混着焦糊气息弥漫开来,被山风一吹,立刻笼罩了整个山谷。
野猪畏火更惧烟,受惊的猪群本能地调转方向,疯狂地朝着唯一看似安全的出口——断崖前的开阔地冲去。
然后,它们一头撞进了林英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
一头接一头野猪被雪下的绳套绊倒,被隐藏的铁钩挂住,十七头野兽在陷阱区内挤作一团,嘶吼挣扎,獠牙刮擦岩石发出刺耳的“吱嘎”声,雪沫与血迹混在一起,蒸腾出浓重的腥气。
蹄子踩踏雪地的闷响、皮肉撞击铁钩的钝响、野猪喉咙里发出的低沉咆哮,交织成一片绝望的交响。
孙大锤和他手下的猎户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手中的兵器都忘了举起。
他嘴巴半张,喃喃自语:“她……她竟然早就把这一切都算好了?”
怒吼声震天动地!
那头体型最为庞大的领头巨猪,凭借着蛮力竟挣脱了数道绳索,它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看似薄弱的绳网,猛然发力冲撞!
绳索绷紧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就在所有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时,一道身影动了。
林英自西坡高处纵身一跃,如苍鹰扑兔,身形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稳稳落在断崖下方的一块巨石上。
她手中寒光一闪,那柄从未示人的特警匕首,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刀刃薄而锋利,是她用战友的遗物亲手打磨,只为今日一战。
趁着巨猪再次冲撞、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瞬,她脚下发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扑了上去!
没有花哨的动作,只有致命的精准,匕首直刺巨猪的左眼,毫无阻碍地没入,直达脑髓!
“嗷……”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悲鸣后,庞然大物轰然倒地,巨大的身躯将地面都砸得一颤,震得雪尘四起。
林英单手抽出尚在滴血的匕首,看也不看倒毙的巨猪,顺手在它嘴边一掰,竟硬生生掰下了一根被撞断的獠牙。
她转身,走向被压在另一头野猪身下、动弹不得的孙大锤,他的一条右腿被卡在石缝里,刚才若不是那头野猪被同伴挤倒,他险些就被活活踩死。
林英一把将他从石缝中拽了出来,随手将那根温热的断獠牙塞进他手里,眼神冷得像山巅的积雪:“记住,打猎不是逞勇斗狠,是拿命去算计命。”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风吹过,只剩下猎户们粗重的呼吸声。
连一直对她抱有成见的赵老栓,都忍不住压低声音,对着身旁的人感叹:“这……这哪里是女人?这是山神爷派下凡的猎魂啊!”
猎物清点完毕,整整十七头肥硕的野猪。
在林英的命令下,猎物被公平地分成了八份。
七个村子,每村两头,不多不少。另外一头体型稍大的,作为公中肉,犒劳所有参与的猎户。
她自己带领的小队,只分了那头体型最小的。
孙老六的脸色铁青,嘴唇哆嗦了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得不承认,林英没为自己多争一头大猪,更重要的是,这场惊心动魄的围猎,除了几个被撞伤的,竟没折损一个兄弟。
当晚,七村的篝火烧得格外旺。
孙老六当着所有人的面,默默地从怀里拿出那面象征着旧规矩的猎旗,双手用力,在一片寂静中,将旗杆生生折断。
随后,他从身后一人手中接过一面崭新的、用黑布缝制、镶着红边的猎旗,双手捧着,递向林英。
“从今往后,这北岭冬猎,听你的号令。”
林英却没接,她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缓缓开口:
“旗,不归任何一个人,由七个村子轮流执掌。但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谁若是再敢在山里设局坑害自己的队友,别怪我林英不讲情面。”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孙大锤自始至终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的手掌死死攥着那根冰冷锋利的獠牙,那刺痛感,仿佛在时刻提醒着他今天的羞愧,也像是在攥着一个全新的开始。
篝火燃尽,酒肉飘香,七村人迎来了近十年来最富足的一个冬天。
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满了风干的肉条,孩子们追逐嬉闹,再不用担心饿肚子。
然而,在这片欢腾之下,一些新的东西却在悄然堆积。
那厚实的、带着原始气息的猪皮,以及那些雪白锋利的獠牙,被随意地扔在角落里,暂时无人问津。
毕竟,对这些靠山吃山了一辈子的猎户来说,肉是命,而这些东西……不过是打猎剩下的添头罢了。
谁也未曾想过,这看似无用的“添头”,在不久的将来,会引来比野猪群更难对付的麻烦,也将彻底改变这座大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