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又起,掠过荒草,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大地也在屏息。
马三娘那伙人连滚带爬地逃下山,狼狈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崎岖的山路尽头。
所有人收回视线,聚焦在林英身上。
寂静中,风言四起,像被点燃的野草,迅速在靠山屯蔓延开来。
“林家那闺女,是神仙下凡吧?她会使仙雾!”
“什么仙雾,我瞧着像山里的精怪!那雾能认人,只打马三娘他们,咱们站那么近,连根头发丝都没飘!”
“胡说!我看是林家祖坟冒了青烟,得了山神的庇佑!”
议论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离奇。
面对这些夹杂着敬畏与恐惧的猜测,林英没有辩解一个字。
她只是转身,目光落在村祠堂前那片被踩得结实的空地上……
第二天,就在众人以为她会闭门不出时,林英却带着陈默和狗剩,用几根竹子和茅草,在那片空地上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棚子。
狗剩光着脚在泥地上来回奔跑,脚底沾满湿土,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林英站在棚前,声音清亮,传遍了整个屯子:“三日后,此处开‘百草夜课’。不分老幼,愿来者皆可来。我教你们辨识药草,认清经络,学最简单的清创包扎之法。”
此言一出,全村哗然。
话语落下的瞬间,一只乌鸦从老槐树上惊飞而起,扑棱棱地划破天际。
教他们?
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该是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窥探了她的秘密吗?
陈默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点起油灯,灯芯“噼啪”一声跳起火星,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影子。
他铺开纸张,按照林英的口述,一笔一划地绘制药草图谱。
指尖沾了墨,留下淡淡的黑痕,纸页翻动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狗剩则像只不知疲倦的猴子,带着几个半大孩子,漫山遍野地跑,笑声在山谷里回荡。
不过两天,就采回了上百种山草标本,分门别类地摆好。
村长赵老栓拄着拐杖,第一个站出来表态,他把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子推到前面:“都别傻愣着!林丫头这是在给咱们靠山屯续命根!往后咱不能光指望她一个人救,得自己会治!我孙子第一个去学!”
三日后的夜晚,寒风呼啸,村祠堂前的竹棚下,却点起了数堆篝火,将这片小小的空地照得亮如白昼。
几乎全屯的男女老少都来了,他们围成一圈,目光灼灼地看着场地中央的林英。
林英神色淡然,她面前摆着三个瓦盆,陶土粗糙,表面还沾着未干的泥痕。
她当众取出三株平平无奇的“养肺草”,这是山里最常见的草药,润肺止咳,但药性温吞,效用不大。
她将第一株栽入盛着普通泥土的瓦盆,第二株则埋入从后山挖来的山地土里。
最后,她拿起第三株,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闭上双眼,将其轻轻捧于胸前。
掌心微温,草茎贴着皮肤,传来一丝微弱的生命震颤。
全场鸦雀无声,连篝火燃烧的噼啪声都仿佛消失了,只有风,还在低低地吹。
只见林英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微沉,胸膛缓缓起伏。
下一瞬,一缕淡青色的雾气,竟从她合拢的掌心缓缓溢出,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莲香气,悄然渗入草根。
时间仿佛凝固,人们屏住呼吸,指尖冰凉,心跳却如鼓。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当林英再次睁开眼时,她掌中那株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了三寸有余,原本暗绿的叶片,此刻竟泛着一层温润的玉光。
指尖轻触,叶片柔软如绸,却透着一股温润的生机。
她将这株脱胎换骨的养肺草栽入第三个瓦盆,而后才抬眼看向目瞪口呆的众人,声音清冷地解释道:“药要活,先得‘通气’。这股你们摸不到也看不到的劲,我有。”
一句话,干脆利落,既解释了异象,又划清了界限。
全场死寂,就连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陈默,都感觉心头猛地一颤,那雾气竟能随她心意流转,催生万物。
这不是天赋,是掌控。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就飞出了深山。
次日清晨,县城最大的药铺“济世堂”的掌柜陈半仙,竟亲自徒步上了山。
他年逾六旬,须发皆白,仙风道骨,手中常年握着一杆磨得锃亮的青铜药秤,在杏林界声名赫赫。
他踏过晨霜未化的山径,鞋底沾着湿冷的苔藓,一步步走近林家药棚。
他没有多余的客套,一见到林英,便开门见山:“老朽行医四十载,从未听说过九叶肺草能九叶同展,更未见过药性醇厚如陈年佳酿的草药。丫头,此事若非天授,便是造假。老朽今日,特来辨个真伪!”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随行的两个小学徒更是满脸不信,鼻翼微张,眼神里透着怀疑。
林英不恼反笑,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他引入家中简陋的药棚。
棚内药香浓郁,混合着陈年木架的霉味与晒干草药的苦香。
她取出三份样本:一份是从县城药铺市售的干瘪“养肺草”,一份是狗剩刚从山里采来的野生草,最后一份,则是那株经过淡青雾气滋养的九叶草。
陈半仙面色凝重,他先是以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分别刺入三份草药的根茎,观察针色的变化。
市售草针色不变,野生草针色微青,而当银针刺入那株九叶草时,针尖竟隐隐泛起一层淡淡的宝光!
老者瞳孔骤缩,指尖微颤,银针几乎脱手。
随即他又取出一个香炉,以古法“焚香辨气”。
他将三份草药的叶片分别置于文火上微烤。
市售草气味辛涩,呛得人鼻头发酸;野生草气味清淡,如风过林梢;而当那片泛着玉光的九叶草叶受热时,一股醇厚绵长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初闻如甘泉沁肺,再闻似春风拂心,闻之只觉肺腑清爽,神思一振!
“这……这……”陈半仙捧着那片叶子,双手不住地颤抖,热泪滚落,滴在枯叶上,发出极轻的“滋”声。
他对着那株草深深一揖,“此药……此药可续命啊!丫头,老朽愿以十口大铁锅、两头健壮的种牛、外加一百斤精盐,换你十株幼苗,以及三年的独家供药之约!”
这个价码,足以让整个靠山屯疯狂。
铁锅、种牛、精盐,每一样都是山里人最稀缺的宝贝。
然而,林英却轻缓地摇头:“陈掌柜,我不卖苗,只换技。”她迎着老者惊愕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你派两名最懂育药的学徒来我这,我教他们如何种出这样的药草。但我有一个条件:药成之后,所有收成,三成归入屯里的公仓,专门供给屯中老弱病残,分文不取。”
陈半仙愣住了,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目光深远的少女,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他沉吟良久,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好!老朽……应下了!”
当晚,陈半仙在林家借宿。
火塘边,木柴“噼啪”爆裂,火星飞溅。
他对正在添柴的陈默感叹道:“你这位东家,不简单啊。她不贪图眼前的财物,图的是根。这姑娘,是要把‘医道’的种子,真真正正地种进这片穷山里啊。”
林英就坐在不远处的暗影里,没有言语。
她的指尖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轻轻抚过,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空间。
那空间里,一株冰晶般的莲花静静悬浮,原本只有三片花瓣,此刻竟已悄然长出了三片指甲盖大小的新叶。
莲心处,一点微光闪烁,仿佛与她的心跳同频。
夜课第二日,气氛比第一天更加热烈。
林英当着所有人的面,拿出一包药粉,高声道:“这是我让狗剩去镇上,从别的药贩子手里买回来的,马三娘曾售卖的‘止咳灵丹’。”
村民们顿时骚动起来,不少人都曾花大价钱买过这东西。
火光映照下,一张张脸由期待转为紧张。
林英不疾不徐,将药粉碾碎,以清水化开,碗底立刻现出一层浑浊的沉淀。
水面上浮着油星,散发出一股劣质的甜腻味,令人作呕。
她又取出一个小瓶,滴入几滴清澈的特制药液。
众目睽睽之下,碗里的水瞬间起了变化——红色的糖渣和染了色的麸皮清晰地析出、分离,像沉渣被唤醒,浮上水面,散发出刺鼻的化学气味。
“这就是你们花光积蓄买回来的‘灵丹’!”林英的声音陡然变冷,如寒冰利刃,“治病的,靠的是货真价实的药材,而不是骗子的花言巧语!”
真相被赤裸裸地揭开,村民们先是震惊,随即爆发出冲天的怒火。
“天杀的马三娘!”
“我竟然给娃吃了半年的麸皮糖水!”
有人当场就将家里剩下的药瓶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碎裂声刺耳,残渣溅出,散发出腐臭的甜味。
狗剩站在一旁,咧着大嘴,笑得无比畅快,他振臂一呼:“英姐说了!以后谁家要是咳嗽气喘,尽管来领咱们的雾养肺草!不收一文钱,只要你扛一捆干柴来就行!”
此话一出,人群中那些带着孩子来看热闹的妇人们,眼睛瞬间就亮了。
数日后,当陈半仙派来的两名学徒背着行囊,满脸忐忑与好奇地踏入靠山屯时,林英正站在村祠堂外,她的目光越过眼前热闹的夜课竹棚,望向了公仓东侧那片广阔而荒芜的土地。
那片土地荒了多年,杂草丛生,连最倔强的野蒿都长得稀疏。
可就在她凝视的刹那,地底深处传来一丝极轻的震颤——像是某种沉睡的东西,被她的目光惊动了。
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淡青雾气,竟从地缝中悄然渗出,转瞬即逝,仿佛只是晨光下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