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旭日初升,白浪逐沙。
侯荣的尸体被海浪几番冲卷之后,竟被冲上了码头左岸,就趴在九具女尸的脚下。
数名衙差守着九具女尸过了一夜,稍有风吹草动便惊惧不已,好不容易熬到了天明,却见女尸脚下伏了个披头散发之人,你推我搡战战兢兢地前去查看,将那人翻转来一瞧,霎那间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四散逃开。
“不得了啦,九阴女作怪啦。”
这声音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遍了整个漕江城,也传进了州、县两衙,比一个多月前的九阴女覆舟时更加令人心肉跳。
漕帮的少帮主死于非命,此事非同小可,漕江必然掀起轩然大波。
知州大人入京未回,这重担自然又落到了县令甄有德的肩上。
“完了,完了,要出大乱子了,这可如何是好?”
甄有德瘫坐于太师椅上,忽而又灵光一闪,这不是还有一位上差的嘛。
他象抓住根救命稻草一般奔到云中锦面前来。
“上差,你可得帮我想想法子,否则漕帮这一关过不去。”
“那你便在衙里等着,我来处置。”
“好好好,那就全权交由上差了,县衙里一应人等,悉听上差调配。”
云中锦不再理会甄有德,立即着手安排相关事宜。
“顺子,去通知老鱼头验尸。张捕头,把你的人全部聚齐了随我一道前往现场。”
想了想,仍觉得不妥,取出她的刑部令牌递给张捕头。
“拿我的令牌去州衙,令陈参军集齐所有衙差带上兵器赶赴现场,不得有误。”
“得令。”
事涉漕帮少帮主,甄有德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云中锦不得不严阵以待。
码头上果然是风声鹤唳,得到消息的漕帮已全员出动,乌泱泱上千号人马,将陈尸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州、县两衙的全部人马在漕帮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侯荣披头散发,四仰八叉地倒在乱石上,身上的衣裳原本就被海浪冲得松垮,又被先前的衙差一扯一翻,便完全散开了,胸口完全袒露出来,模样甚是狼狈不堪。
一位老者站在侯荣尸身面前,两眼死死盯着他,双唇颤抖,白发随着海风翻飞,初升的太阳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一道道光轮,显得异常憔悴。
君无虞等人默声侍立一旁。
云中锦虽是第一次见,但一眼就断定,他就是漕帮帮主侯一春。
“老帮主,您节哀。”
“你是谁?”侯一春头也不回。
“回帮主的话,这是刑部来的上差,是来督办覆舟案的,名唤云中锦。”张捕头在侯一春面前毕恭毕敬。
侯一春这才回头冷冷瞥了云中锦一眼。
“既是刑部的差官,就给我好好查出是谁害的我儿。无论他是谁,老夫必将他碎尸万段。”
“老帮主稍安,现在就断言他杀为时过早,须待仵作验过之后方能有定论。”云中锦说道,环眼一瞧,老鱼头还没到场,不禁皱了皱眉。
顺子跑得气喘吁吁,“回上差,老鱼头他醉得不省人事了。”
“那便将上次那位小仵作请来。”
顺子莫名其妙:“漕江城只有一位老仵作,哪里来的小仵作?”
云中锦未语。
适才只是诈顺子的,如此看来,顺子与小仵作无关。
既然老鱼头不能来,
今日虽是个大晴天,但云中锦只有亲自动手去查验侯荣的尸体了。
君无虞一把大刀横在了云中锦面前。
“不查不验,不知死因,你家少帮主可得入土为安?”云中锦问道。
侯一春挥了挥手,君无虞这才退开去。
彼年云中锦年方十九,即便身着差服,腰中佩剑,也还显得年轻稚嫩,人们见她俯身在侯荣尸身面前,又摸又探又闻又嗅的,议论声渐起,而云中锦充耳未闻。
侯荣的胸口已完全袒露,心口的凹洞显而易见,除了胳膊上被苏绣扎过的一道伤口外,身上便是一些被乱石磕破之处,再无其他伤痕。
另外,侯荣的一只手呈紧握状,食指上缠绕着一缕青布,布质与侯荣身上衣并不一致。
云中锦断定,侯荣心口的伤即致命伤,而他手指缠绕着的青布,必与凶手有关。
“也就是可以确认,我儿是他杀?”侯一春道。
“从目前的迹象来看,是的。”
“能看得出是何种凶器吗?”
“死者心口的伤口形状与胳膊处的伤口基本一致,初步判断凶器应为状似撬刀之类的利器。”
说到撬刀,云中锦的心头稍稍一紧。
“我儿死于何时?”侯一春又问。
“死亡时间,大约是七个时辰之前,也就是昨日的傍晚时分吧。”
侯一春抬眼望向他的徒子徒孙们。
“昨日都有谁跟着我儿?”
漕帮的喽啰们都不敢吱声。
君无虞说道,“回帮主,小的查问过了,昨日傍晚原本是有几位弟兄跟着少帮主的,只是后来少帮主不让跟,所以……”
“为了何事不让跟?说!”侯一春目光凌厉扫向小喽啰。
“回帮主,少帮主喜欢上当铺朝奉的女儿,不让我们跟着进去。后来傻子进去了,后来又跑了。再后来,少帮主也匆忙跟着往海边走了,还吩咐我们不许跟着他,小的们便不敢跟,少帮主的脾气帮主您知道……”
一名小喽啰答道,低着头想了想,凑近了侯一春耳语了几句,侯一春随即将侯荣身上的铜牌收起。
云中锦立即察觉到,侯一春的腰间挂着一块银牌,而君无虞等其他喽啰们身上挂着的皆是木牌,想来这个铜牌是侯荣专有的,而前几天见到侯荣时,他身上除了香袋并未见铜牌。
那名小喽啰又说道:“后来,有人看到苏绣也往海边跑了。”
云中锦心头咯噔了一下。
昨日天阴,岸边搁着这么多女尸,又因无人知晓女尸如何上岸而引起恐慌,因而除了几名不得已留下值守的衙差之外,就几乎没什么人了。
而傍晚时分,她的确在海边看到了苏绣与她爹,那时苏绣的神情举止就十分反常,她当时穿的正是一袭青布裳,袖口还少了一截,难道……
“不不不,不会是她。”她立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一定是苏绣。前几日她就扬言要让少帮主死得很难看,一街的人都听到了。”小喽啰说道。
“对,一定是她。用撬刀扎少帮主的事,她也不是做不出来。”
“是她,就是她。”小喽啰们纷纷嚷嚷起来。
侯一春两眼充血,牙咬得咯咯响。
年过半百而痛失唯一的爱儿,可想而知侯一春心头有多痛多恨了。
“老夫要拿她的血祭我儿。”
“可是,案子还未查清……”云中锦还来及分辩,就已被漕帮一众的吼叫声淹没。
“杀苏绣,灭苏家,血祭少帮主。”
苏绣一家很快就被押到了现场,全都反绑着胳膊,被逼跪在侯荣面前。
“我儿已死,老夫无力回天,但老夫可以让你们通通给我儿陪葬。”
侯一春俯身苏绣面前,盯着她的眼睛,问道,“就是你要让我儿死得很难看的?”
苏绣没有回答,只是将身体往苏缨身边挪动,支撑住了就要晕厥的苏缨。
“我的荣儿死得是很难看。但你很快就会死得比他还难看百倍千倍。”
侯一春目露凶光,将头一扬,道,“给我扎他们千刀万刀,但凡这几个人身上有一处好的,老夫都不答应。”
漕帮一众举着各色各样的利器就往前冲。
“不行!”云中锦瞬间跨步拦在了苏绣面前。
“一则案子并未查清,二则即便查出真相,也必由律法处之。也未经审决而动用私刑,为律法所不容。”
“去你的什么律法,在漕江,老夫说了算。”侯一春一把薅过君无虞的大刀,直指云中锦的心窝,“再不让开,休怪老夫不客气。”
苏绣立即站起身,站到了云中锦面前来。
“无根无据,怎么就能轻易断定是我杀的?”
侯一春冷哼道,“无根无据?海女苏绣,你用撬刀扎我荣儿的胳膊,是否属实?你于大街上扬言要我荣儿死得难看,是否属实?算不算有根有据?”
“不算。”苏绣理直气壮道。
“撬刀扎胳膊事出有因,在公堂之上你儿已亲口说了不予计较,此事已了,大家伙都听见了。只因我一两句话就断定我是凶手的话,以你儿四处结怨的德性,这漕江城里有多少人盼着他死?难道他们个个都是凶手,都押起来给你儿偿命吗?”
她昂着头,高声问漕江百姓,“你们敢说,你们没在心中诅咒过侯荣,没有人恨不得他早点死的吗?”
漕江百姓无人吱声,但从他们的眼神中,不难看出对于漕帮的怨恨。
苏绣又道,“而今凶手尚未确认,你如何能够拿我一家人血祭你儿?就算你非要认定是苏绣我杀了你儿,也是一命抵一命,你却要拿我全家抵侯荣一命,天理何在?”
“休要耍滑,老夫认定你是凶手,你就是。”侯一春根本不听分辩,再一次举起了大刀,他身后的喽啰们亦举着利刃蠢蠢欲动。
云中锦立即推开苏绣,又转到前面来面对着侯一春。
“案子真相未明,老帮主如此着急杀人血祭,岂非草菅人命?若是祭错了血,死者又岂能安息?”
侯一春连声冷笑,“你与苏绣关系匪浅,如此为她狡辩,又岂非有意包庇?”
君无虞跟着道,“帮主说的对,谁都知道你是苏绣的靠山,若是以律法做借口包庇苏绣,别说我们漕帮人不答应,所有漕江人都不答应。”。
“少帮主的血已冷,不用凶手的热血祭他,漕帮的颜面何在?”
侯一春一声令下,“所有漕帮团众都给我听好了,举起你们的刀,血祭我儿。”
云中锦亦高高擎起刑部令牌道:“所有差人听着,此令牌是刑部尚书武大人亲手交给我的,代表着的是律法。你们吃的官家饭,拿的是朝廷俸禄,都守好你们的职责,莫教非法凌驾于律法之上。”
漕帮人多势众,官差这边的胜算并不大,但她明白此时万万不能退却,如果不能镇住漕帮,漕江再无律法可言。
她抚了抚佩剑,想看一眼苏绣,此刻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有些刺眼,将手搭起凉棚才看清苏绣的脸,却不知道她为何眼神闪烁地避开了。
漕帮那边君无虞唤了一声:“上。”
云中锦这边张捕头没敢吱声,却是顺子唤了一声,“上。”
正当双方剑拔弩张之际,远处又传来飘渺的歌声。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罢,一阵异香扑鼻,浓烟四起。
香气令人昏昏欲睡,浓烟令人眼前模糊。
随之,谢草偶身着一身白衣,一只手举着白幡,一只手摇着铃铛,引着一群草偶招魂似地,从远处而来,又从众人面前缓缓而过。
那些草偶栩栩如生,比一般的草偶胖了许多,显得愈加生动诡异。
直待谢草偶走远,香味与浓烟也随风飘散,众人方才醒过神来,随之又是惊叫声迭起。
“啊!”
岸上仅剩下侯荣一具尸体,而原本排放着的九具女尸全都不冀而飞。
正疑惑之际,又有一辆马车迎面而来,缓缓驶过,车中男子面庞清秀,目光冷洌扫过云中锦与苏绣。
车过之处,落下一个个小草偶。
马车渐渐远去,云中锦方才醒悟过来,车中男子,竟是小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