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从回忆中惊醒,坐在对面的陈克己正睁着一双大眼吃惊地看着她。
“不是说,那撬刀杀过人吗?”陈克己问道。
云中锦这才发现自己正拿着锅盖壳,就象苏绣那样放在唇边吸食贝汁,急忙将锅盖壳放下,尴尬地笑了笑。
“怪不得你不愿意我提起当年的九阴覆舟案,不合理的地方确实很多,苏绣身上又有那么多疑点没搞明白,怎么就匆忙结案了呢?”
“呃我是说,你就甘心那么不明不白地离开漕江?这一点也不象你的风格啊。”见云中锦一脸郁闷,陈克己忙又说道。
“虽然我对苏绣存疑,但也着实没有实据,于当时的情形,误杀谢草偶也过说得去。更何况尚书大人有令,为了稳定民心,安抚漕帮,不宜再将事态扩大,以免给朝廷造成恶劣影响,因而命我速速回京。我能奈何?”云中锦说道。
“只是,后来恰好又接连发生一些事情,让我有了留下的借口,在此地多迁延了些时日罢了。”
“又有命案发生?谁死了?侯一春吗?”陈克己兴致勃勃。
“为什么你会想到侯一春死了?”
陈克己指了指窗外说道:“他不死,怎么轮到苏绣当漕帮帮主?”
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不对,即便侯一春死了,怎么也轮不到苏绣她一个海女当帮主吧?他手底下还那么多大小头目呢。”
“这个,说来话长,苏绣当上帮主,也不是一朝一夕间的事。”云中锦尽量不去看窗外,但阻止不了外面呼喊“苏菩萨”的声音灌入耳中。
“话长就慢慢说。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命案?和谢草偶盗尸案一样匪夷所思吗?快说快说,我爱听。”
“不是命案,但是,可能比丢了命还难受吧……”
“那是?”
云中锦瞧着陈克己一副不开窍的样子,不想继续说下去。
“哼,卖关子,不说也罢。”陈克己撇撇嘴说道,“六年前都发生了什么案子,县衙必然存有卷宗,等我自己去取来一看便知。”
云中锦含笑不语,但很快笑容便收起,因为,对她来说,这个案件与九阴覆舟案一样存在诸多疑点,而疑点仍然落在苏绣身上,同时也依旧查无实据。
恰在此时,小店的门再次被打开,新任知州喻文谨领着一众属下,迈着小快步朝着云中锦匆匆而来,扑通跪倒在地。
“下官喻文谨,参见钦差大人。有失远迎,还望宽恕。”
“喻大人不必多礼。”云中锦忙起身道,“你我同品,以常礼相见即可。”
“哪里哪里,下官参拜钦差大人,理所应当的。”
知州与巡检同为正五品,但因云中锦乃为钦差,喻文谨坚持以大礼相见,以下官自称,甚是谦恭且是一副谨小慎微之状,令云中锦想起了当年的甄有德。
当年的云中锦又怎能预料到,胆小怕事处处谨小慎微的甄有德,会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乃至自杀谢罪呢?
不由地暗中叹了叹气,且由着他去吧,但愿他能够真正做到在律法面前谨小慎微,依律约束自己的所作所为。
“喻大人,本官此行的目的非常明确,一查赃银去向,二查赈粮下落。还望鼎力相助,以求尽早查明真相,不辱圣命。”
“是是是,江南州与漕江县两衙一应人力,但凭钦差大人差遣。”
喻文谨起身看了看,云中锦身边只有陈克己一个跟班,又说要给她加派几个巡捕听从使唤。
“不必了。”云中锦问道,“喻大人如何晓得本官在此处?”
“下官领百姓在海边拾贝以解民之饥困,是漕帮的苏帮主派人来报,这才匆忙赶来。有失远迎,还望宽恕。”
云中锦点了点头,喻文谨的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只是想探一探这位刚刚到任才一月的知州大人,与漕帮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而已,能够这么快就得到漕帮的通报,看来二者关系进展不错。
“今日天色已不早,下官业已为云大人安排好了下榻之处,请随下官来。”
“好。”
令云中锦感到惊讶的是,喻文谨竟然将她引到了隔壁,也就是苏绣的“苏家小栈”,不由地眉头微微一皱。
喻文谨解释道:“其他地方都已被流民所占,只剩下这间苏家小栈,虽然不算十分豪奢,但实是又干净又清爽,来的也都是城中有头面之人,没有其他滋扰,是下官能想到的最好的下榻之处了。”
喻文谨擦擦汗,接着说道,“因州衙尚未收拾好,下官也还暂时住在此处。云大人若有吩咐,下官随叫随到。”
这个擦汗的动作,象极了甄有德。
云中锦觉得好笑,什么随叫随到,只因原知县与知州于月前相继于衙中自杀身亡,喻文谨这个新任知州大约是觉得晦气,不愿过早搬进去住罢了。
“苏家小栈”的门面不大,但往里一直扩建了近乎半条街,前为酒家后为客栈,不仅换了烫金的大招牌,连柜上挂着的价牌也是焕然一新。
价牌上所有的价目皆为一两,锅盖更是一盘二两,那些价目扎得云中锦眼睛生疼。
比起当年的曹兴隆来,苏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锦,不如我们另找住处?”陈克己看出云中锦不喜欢住在苏绣的店里,悄声说道。
云中锦无奈地摇摇头,苏绣已经说过了,漕江城里一半的酒家都是她的,另外一半她都占有份额,根本避无可避。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柜台内站着一名妙龄女子,眉眼似曾相识。
“大人是不是觉得价贵了?”见云中锦双目久久停留在价牌上,女子笑着问道。
又道,“明码标价,你情我愿的事,客人若是觉得贵了,不来我们家便是,我们从不做强买强卖的事。大人您瞧,我们生意火红着呢。”
放眼望去,堂上那些“有头面”的食客与当年的食客一样,一个个心甘情愿挨宰吃得是津津有味。
女子又笑道:“谁能想到,六年前的阿姐,还在为如何从兴隆酒家提出二两银子愁坏了肚肠。如今二两银子对阿姐来说,全都是小菜一碟了。”
“你是?”云中锦问道。
唤苏绣“阿姐”而非帮主,应是与苏家关系极亲密之人。
“大人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小饭勺呀。”
“原来是小饭勺。”
云中锦莞尔,六年时光过去,当年街头的小乞丐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阿姐跟我说,她答应过有朝一日住进青砖院,一定请您去住,可现在您是钦差大人了,她得避嫌,就不请您去家里住了。大人在苏家小栈的一应费用全免,就算是阿姐兑现承诺了。”
“那倒不必。我们是官差,自有官俸,不欠私费。”
陈克己抢先替云中锦拒绝了。
云中锦甚是满意,陈克己爽直这一点还是挺对她的味儿,只是她眼角的余光悄悄扫过一旁的喻文谨,发现他又悄悄地试了一下汗。
不管有汗没汗,悄悄试汗便是心虚的表现,她心中暗暗担忧,这个才到任一个多月的新知州,可千万别再卷进漕帮的泥潭里去。
她看到柜台的另一边还摆了个小摊,就象当年“店中店”的样子,摊前坐着一个女子,正埋头用撬刀熟练地撬着牡蛎。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绸裳,头上珠翠叮当,一支玳瑁簪斜插,臂上环金钏,指尖红蔻丹,不抬头便能看出是个绝世美人儿。
“苏缨。”云中锦唤了一声。
“我不叫苏缨,我叫牡蛎西施。”
苏缨微微抬起头来冲她嘿嘿嘿地傻笑。
云中锦愣着。
“大姐这会儿不记得你了,待过些时候可能会想起来吧?”小饭勺叹了一声。
“阿姐如今生意做得这么大,泼天的富贵也都有了,根本无需大姐抛头露面,可她就喜欢来店里撬牡蛎,最爱听别人喊她牡蛎西施。阿姐就特意给她弄了这个摊子让她玩,玩高兴了,心情就好点。”
云中锦问道:“她一直这样吗?”
“时好时坏的。阿姐说,她不记事的时候倒是好的,由着她便罢,一旦记起事,便没日没夜地哭,反倒不好。”
云中锦张了张嘴,望着苏缨那张依旧美丽柔嫩的面庞,说不出话来。
苏缨受的苦难太多了,又无以与人言说,或许,真如苏绣所说的那样,她不记得便是最好的。
正唏嘘之时,苏缨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放下撬刀就往外跑。
“苏缨。”云中锦醒过神来欲追出去时,被小饭勺唤住了。
“没事,她只是突然想家,想阿爹了,回海边的木棚屋去呆着,过一阵子自己就回来了。”小饭勺说道。
“木棚屋还在?”
“哪能呢?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灾,附近几个县都被海水淹了,我们漕江也被波及,海边的木棚屋也都早就被冲走了。阿姐是为了大姐有个念想,这才让人照着原来的样子建起了木棚屋,顺带着也能照料到了其他无家可归的人,一举两得。”
“阿姐就是这样,行善不说行善,却只说为了自家阿姐的念想。”小饭勺叹着气说道,抬起眼来看着云中锦,“你说,我们的阿姐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云中锦没有回答。
苏绣的确是做到了有口皆碑,不论是对自己的家人,还是普通百姓以及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
但是,行过的善,与做过的恶,可以相抵吗?
最令她耿耿于怀的是,对于所谓的恶,她完全没有证据可以指控苏绣。
她想了想,对小饭勺说道:“我只有一句话送你,喜不可从有罪,怒不可杀无辜。”
小饭勺不以为然,却道:“恶人不算无辜。”
“是否无辜皆由律法评判,任何人无权处以私刑。”云中锦正色道。
小饭勺望着她,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