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江城门古朴而忙碌,过客匆匆,这是漕江陆路通行的唯一通道。
令云中锦感到十分扎眼的是,城头上带有“漕”字与“侯”字的旗帜飘扬,已经说不清这是朝廷的漕江,还是漕帮的漕江。
她决定回京再向武大人禀明实情,不仅仅是覆舟案,还有乡试存在的疑点,以及整个漕江当下的情势,争取说服恩师让她再下一次江南,定要将所有的案情查个水落石出。
她没有向甄有德辞行,也未惊动知州大人,天刚蒙蒙亮便悄然起程。
与刚进城时的踌躇满志相比,此时的她显得落寞了许多。
虽然尚书大人在回信中对她大加赞许,并表示回京即给予她升迁,而她心中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人生第一役,大有灰溜溜败走的意味。
心事重重牵着马低着头默默独行,忽而两只手握住了她牵着缰绳的手轻轻摇晃。
无需抬眼便知道是谁,差一点脱口唤她“小灯”,但终究还是抑制住了,唤了一声:“绣,你怎么来啦?”
苏绣含笑说道:“你来时,你我不曾相识,我未来迎你。你走时,你我已是至交,又怎么能不来送你?”
不待云中锦说话,苏绣又紧接着道,“昨夜是我不对,不该说些不中听,你就当我说的是醉话吧。”
“阿锦,不论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你我始终都还是至交。就算你不认我这个朋友,在我苏绣心中,永远都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云中锦望着苏绣,道:“我也是。”
苏绣于是笑着,又握着云中锦的手晃了晃。
却不料云中锦紧跟着说道,“既然如此,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关于覆舟,关于侯荣与谢草偶之死,甚至关于大胡子的‘快、准、狠’,一切的一切,你能否对我这个心目中的至交道个一清二楚,让我不留遗憾地离开漕江?”
苏绣猛然甩开了云中锦的手。
“该说的我都说过了,句句字字都实话,你非不信我也无奈。或许只有我一头撞死在这城墙上,方能打消你对我的怀疑。可我还不能死,得留着这条命,为我的家人撑着一片天。”
“绣,你该知道我对事不对人,要的只是真相,而不是冲着你。”云中锦道。
“我知道,我也不怪你。”苏绣冷声道。
“我知道,你也不过是初出茅庐,急于建功立业罢了。但我求你,别把你的功业建在我苏绣的坟头上。我的家人是啥样子你都看在眼里了,没有我他们活不了,你把我逼死了,便是同时逼死四条人命。这样你便能毫无遗憾地离开漕江吗?”
“我……”云中锦一时语结,嗫嚅着道,“我一心只想着寻求真相,查出真正的凶手,从未曾想过要逼死人命。”
“绣,我比谁都不希望你牵涉到这些案子当中,只要你把事情说清楚,解了我心中的疑惑,这样不好吗?”
“该说清楚的我都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还要我如何自证清白?”苏绣恼怒道。
“连我都看得出来姐姐受了很大的委屈,若是对你来说,姐姐的委屈并不算什么大事的话,那我无话可说。”
云中锦语带嘲讽道,“看来,你也未必如你自己所说的那样爱家人。”
“姐姐她……”苏绣想了想,说道,“你知道,当时侯一春认定我是杀侯荣的凶手,要拿我们一家人血祭,谢草偶说他能做法打消侯一春的怀疑,但他不要银子,只要姐姐嫁给他。姐姐为了一家人,就答应了谢草偶。”
“谢草偶毕竟有些本事在身……”苏绣懊恼道,“我也劝过姐姐,可姐姐虽然懦弱却又倔强得要命,劝不住也就只能依着她了。当时的情形,能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总是好的。”
“我不是说过等我几天,我会查出真相的吗?为何你们宁愿信谢草偶也不信我?”云中锦道。
“这也正是我不敢告诉你的缘故,害怕你知道了就不肯善罢干休,或许就把事情越弄越糟,毕竟谁也无法预知后来的事,不是吗?事关我一家人的性命,我又怎么敢把宝全押在你一人身上?万一……我这才一直不想让你插手的,不想却弄巧成拙,被你误解……”
苏绣哽咽着,真话假话掺合着说,不留一丝破绽。
“原来如此。”云中锦愧疚地说道,“是我错怪你了。绣,对不起。你若早说明白,就不会有误解。”
“不怪你,我说了我们之间有误会。我只想着这事过去便罢,盼着阿弟出息了之后,便带着一家人离开漕江,往后日子慢慢地纾解姐姐心中郁结便好。阿锦,你知道我有多恨自己吗?我既没本事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还拖累他们,让家中最弱小的姐姐出来牺牲自己换平安。我是这个世上最没用的人哪。”
苏绣泪流满面。
“不是的,绣,你懂得爱家人,一心为了家人能过上好日子无怨无悔地奔忙,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云中锦不禁握住了苏绣的手,摇晃着,安慰道,“好在谢草偶死了,不用牺牲姐姐换平安。”
“是吗?”苏绣望定了云中锦,问道,“我不是你心中的嫌犯了?”
云中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摇了摇头,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苏绣抹了一把泪,破涕为笑。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拽了拽苏绣的衣角,低头一瞧,却是个一头乱草,满面污垢的小乞丐跪在地上。
苏绣忙掏出两枚铜板放在小乞丐的手心里,小乞丐却冲着她摇头。
苏绣又掏出三枚铜板,小乞丐还是摇头。
“嫌少?”苏绣不悦道,“五枚铜板,也够买一个小点的烧饼了。”
小乞丐不语,只管跪着给苏绣磕头。
“五枚铜板嫌少,那你要多少?”
小乞丐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要多少,够给我阿娘买口棺材安葬就行。”
苏绣忽而想起什么,抬起小乞丐的下巴,掰开她一头乱发,吃惊地问道,“你是小饭勺?你阿娘怎么啦?”
小饭勺这才哇地哭出了声。
“我阿娘她,没了。”
“前些日子我才带你阿娘看了病又抓了药,不是好点了吗?这才几天,人怎么就没了?”苏绣不禁唏嘘。
小饭勺伏地痛哭。
“哎,小可怜。”苏绣说着,将身上所有的银两都掏空来,放在小饭勺手里,吩咐道,“你先去给你阿娘买套寿衣给她换上,其他的,我来安排便好。”
云中锦亦掏出一锭银子来,小饭勺却不肯收,道,“我阿娘说,受人恩惠是要还的,我人小力薄,还不了太多,只欠得起一人。”
小饭勺说道:“从今往后,我的命就是恩人的了。恩人说过不要来世的牛马,我便做今生的马前卒,但有差遣,便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最烦说什么拿命报恩的话了。”苏绣摇着头说道,“你若是觉得我这人还行,就当我是你亲阿姐好啦。你阿娘入土为安后,你就去我的苏家小栈做事吧,你赚些钱养活自己,我也多个帮手,其实两不相欠。”
“阿姐。”小饭勺又朝苏绣磕了几个响头,连唤了几声阿姐,方才哭着奔跑而去。
“这个小饭勺还挺特别的,说什么人小力薄只欠得起一人,倒也不无道理。只是我不喜欢拿命来报恩这样的话。”苏绣望着小饭勺的背影感叹道。
云中锦问道:“绣,你的银子都投在苏家小栈了,生意也不好,都掏空了,一家人吃啥?”
“吃锅盖呀。”苏绣笑道。
云中锦不禁感慨:“以往见你惯会算计,我只当你是钻进钱眼里的抠钱精,却不想还是个大仁大义救人于危难的慷慨侠女。”
“你知道就好。”苏绣扬了扬头,“可以说我是抠钱精,但不许再胡乱猜疑我。”
“好咧。”云中锦点头答应。
苏绣的笑容却渐渐地收起,叹了一声。
“也不是我突发善心,实在是看着小饭勺就想起我自己。阿锦你知道吗?我也曾是街头的小乞丐,是阿爹将我领回家给了我一个家。”
“你好象在大牢里对我说过。”云中锦道。
“嗯,阿爹先拾的我,后来拾的苏络,再后来,才拾的苏缨。”
“什么,你们苏家每个孩子都是拾来的?”云中锦再一次被苏绣的话所震惊。
“是,我们一家四口,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这世界上最亲的人,谁都不能拆散我们。”
云中锦终于明白,苏家姐弟之间的称呼为何那么古怪了。
“阿爹穷,没有成亲,却养了我们姐弟仨,正因为如此,更没有人肯嫁给阿爹了。可阿爹靠自己一人,还是把我们个个都养得很好,也从来没有说过要知恩图报之类的话,他只是一味地宠我们疼我们罢了。而我们,也从来不会想着报恩,只一味地相亲相爱,我们是这世上最好的一家人。”
“这种不是亲骨肉胜似亲骨肉的感情,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得的。”苏绣望着云中锦说道。
“亲骨肉胜似亲骨肉,我懂。”云中锦说道。
“我幼时家中遭了劫,爹娘与乳娘都被杀死了,盗匪还要将我搜出斩草除根。在盗匪就要搜到我藏身的衣柜时,我的好姐妹站了出来。”
“她是乳娘的女儿,与我虽不是亲骨肉却胜似亲骨肉,为了救我,她被盗匪带走,从此下落不明。”
“虽然后来剿灭匪窝时没有找到她,但我从来不认为她已不在这个世上。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思念着她,想着曾经与她手牵着手在园子里玩耍的情景。她爱笑,爱拉着我的手摇晃,就象此刻你我手拉着手摇晃一样。”
云中锦拉起苏绣的手摇晃着,望着她,动情地说道,“她的名字,叫小灯。
“哦。”
苏绣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