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漕江城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尤其是漕江最大的“回春医馆”,那是彻夜灯火通明。
第一个被送进医馆的是刘光耀,随后则是接二连三的公子哥们,而他们的家人开口第一句都是:“昨日乡试揭榜……”
搞得回春医馆的大夫直犯嘀咕,难不成今科乡试选拔的是宦官?没听说啊。
“愣着做甚?快去请陆御医来给我儿疗伤。”刘老夫人道。
“回春医馆”的主人陆谦是一名告老还乡的御医,近年来因年事已高,不再亲自给人瞧病,医馆全由几位弟子操持,但今夜这情形,恐怕也只能请老师父出山了。
陆御医刚出来,就被刘家的人围住了。
“快,先给我儿疗伤。”
刘老夫人挥挥手,一封封的银子轮番摆上药柜来。
“谁没有银子?”
五位公子中,除了刘光耀之外,有两位是刘家的亲戚自不必说,但另外两位公子的家人可不乐意了,争着送上银子,抢着让老御医先给自家公子疗伤。
“我儿伤得最重,先给我儿瞧。”刘老夫人撒起泼来,将其他家的银子通通扫到地上。
因她带的人最多,而且五个占了仨,另外两家只得忍着气让她。
陆御医瞧了瞧刘光耀,吃惊道,“都伤成这样了,怎么现在才送来?”
刘家的人面面相觑。
刘光耀是趴在苏家小栈后面的深巷里被找到的,几位公子将他送回家时,他尚是昏迷不醒的,而所有人都以为他酒醉罢了,见他脑袋上流血,也只当他醉了不慎摔着,忙着给他包扎脑袋,而对于下面浸透衣裳的血,也就没太在意。
因他常常喝醉了昏睡,有时要睡上一天一夜方醒,所以家人也就不甚放在心上,将他往床榻上一搁便都散了。
却不想夜半他醒来,嚎得惊天动地,才发觉,子孙根没了。
“原来如此。”陆御医想笑不敢笑,硬生生憋了回去。
可饶是陆御医的名气有多大,他也最多只能给刘公子上点金创药,止个血止个疼而已。
“奇怪。除了刘公子,其他几位倒是不见得伤得过重,还都已经上过药了。”
陆御医甚是疑惑,仔细瞧了瞧嗅了嗅,自语道,“这可是最上好的金创药,京城才有。”
“陆御医,别管这些了,快帮我家公子的先接回去。”高八斗的家人催促道。
这五人当中,刘光耀伤得最重,并且除了他之外,其他四位公子的子孙根倒是都还在,瘸一刀作完案之后还按规矩给包好,整整齐齐地塞在他们的怀里。
这是京里净身入宫之人的规矩,子孙根虽然切了但不能丢,得留着待老死之后,再随着一起入葬,以证明他们还是一个完整的人。
可这玩意儿切下容易,再接回去可就难了,陆御医和他的弟子们都做不了这个接缝的手术,更何况,对于刘光耀,更是巧妇无米也难成炊。
刘老夫人哀求道:“我儿还没成亲呢,求陆御医千万给想个法子,要多少银子只管开口,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舍得。”
陆大夫哭笑不得,“这不是银子的事,实在是我只会瞧内科,你们这伤,得去找别的大夫,快走吧,别在我这耽搁了,先保住命要紧。”
“老夫实在是爱莫能助。”无论刘老夫人如何哀求,陆御医都摇着头,命弟子送客,连同银子也全退了回去。
五位公子被抬着,连夜敲开了全城所有的医馆,没有一个大夫会做这个缝合术,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做这晦气的缝合术。
刘光耀的无米之炊就更别提了。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让他们去找缝尸匠。
缝尸匠坐在鬼气森森的屋子里,眯缝着一双醉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他倒是十分乐意,搓着手盯着几位公子瞧了又瞧,象是在瞧无头尸一般。
“死人缝过,活人没缝过,不妨试试。”缝尸匠拿着根大铁针比划着,“谁先来?
“不了,不了。”
几位公子瞧着缝尸匠这架势,吓得落荒而逃。
缝尸匠眼看着就要到手的银子跑了,气得指着他们骂道:“除了我,没人能替你们接子孙,哼,明儿个,还得来找我。除非你们上药王谷去。”
“对啊,找药王谷去。”刘光耀满怀希望道,“听说药王谷能让人断手再生,说不定也能让我的子孙根再长出来。”
可没有人知道药王谷在哪里。
“完了,完了。”公子们哼哼唧唧的。
“没了,没了。”刘光耀不停哀嚎。
刘老夫人是几番晕厥过去又被弄醒过来,又不敢大声嚎哭闹得人尽皆知,满城百姓还只当他们是乡试上榜高兴闹腾呢。
天光大亮之后,城里逐渐平静下来,只有富人区里还热闹着,五位公子哥,成了亲的夫人哭,没成亲的老夫人嚎。
“早知如此,让我儿早日成亲成抱孙子多好,怪我,怪我。”刘老夫人捶胸顿足。
刘府十分富有,刘老爷又在京里做官,刘老夫人一心要为独子寻一门上好的亲事,挑挑拣拣至今,却落得个断子绝孙,娘家的子侄也未能幸免,怎不教老夫人悲从中来?
“上差,您请。”张捕头领着云中锦走进了闹哄哄的刘府。
苏贵与黄有升都是刘家的亲戚,因赴乡试本就住在刘府,高八斗与谢富甲两家也这时也都聚在刘府想法子,妇人的哭声,公子的哼唧声,家人的闹腾声,可谓是热闹至极。
云中锦并不理会这些吵闹声,只管让张捕头领着她在院子里四处走走瞧瞧。
富人区原本就建在漕江城最高处,远离海边且要拾级而上数十阶方能到府门前,四周皆是高高的院墙,墙上还都插上各式尖利的铁蒺藜以防偷盗,除了大门之外,也仅有一个供下人出入的小门,且主人与下人之间分门别院,夜间上锁互不相通。
云中锦走瞧了一遭,看不出外人是如何进入这高门深宅的,暂且放过了,到前厅问话。
“各位公子,可否将昨日的行踪详实道来?”云中锦问道。
刘老夫人道:“昨日乡试放榜,我儿刚中了解元,正是前途无量……”
“烦请各位公子自己回答,从苏家小栈说起。”云中锦不客气地打断了刘老夫人的赘述。
五位公子哥你一言我一语,说到了在苏家小栈与苏络起争执的情形,这时便都恍然大悟道,“是他,一定是他。没错,就是苏络害的我们。”
云中锦道:“据我所知,你们从苏家小栈散了之后,回到各自府上又喝了不少酒。请问那个时候,你们人可还是好的?
四位公子都说那时并无异样,他们的家人也都证实,那时公子们虽然有些酒意,但人是好端端的。
只有刘光耀说不清当时的情形,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下面疼。
“在苏家小栈时,只有刘公子喝多了?”
云中锦正问着话,刘老夫人着恼道,“好啦好啦,现在问这些有什么用?”
其他公子的家人亦跟着道,“你一个姑娘家问这些做甚?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药王谷给我们家公子疗伤,把子孙根给接回来。”
“呃……”
云中锦着实是有些尴尬,张捕头在她耳旁悄声道,“这几家人一夜奔波也没找到能做缝合的大夫,缝尸匠也找了,可他们自己又不乐意。这伤,我看也只有药王谷能治,可谁又知道药王谷在哪呢?”
“漕帮也不知?”
“我们不知,帮主也不知。”君无虞摇头说道。
“药王谷从不与外界往来,现任掌门段远之更是神龙不见首尾,根本没人知道他们在哪里。我也只在八年前段远之接任掌门时收到他给帮主的信物,才知道江湖有这一号人在。”
“当时我还不认得那信物,打算丢出去,是帮主告诉我,虽然药草是田间常见的,但打结成束的方式与众不同,是两个单结叠加在一起的方结,另外再加一个鱼结,只有药王谷的人才会这么打结。”
“段远之。”云中锦念叨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了顺子。
最后一次见到顺子时,运尸的马车上挂着一束王不留行。
莫说他是不是掌门,至少应是药王谷的人吧?
“张捕头,你可知道顺子在哪里?”
张捕头莫名其妙,怎么上差这时候突然提起与案子毫无关系的顺子来?
“上差想起顺子,是因为他总能给上差一些提示吧?我也可以。”张捕头带了些酸味儿道。
“废话少说,我问你可知道他在哪里?”
“他……”张捕头道,“破了谢草偶的案子之后,就再未曾见过他,不知上哪里去了。这小子,走了也不知会一声,忒不地道。”
“他从何处来?”云中锦又问道。
“他……”张捕头想了想,说道,“一年前也不知道打哪里来的,进县衙就说要谋个差事。县太爷觉得他人够机灵,又会讲好听话,做事也利索,就留下他当差了。说来,大家也只知道他名叫顺子,究竟全名叫啥却没有人知道。”
云中锦点了点头,心下已然明了。
一年前顺子的妹妹失踪,顺子就是为了找妹妹而来,他不去别的地方而直奔漕江而来,那么,药王谷离漕江应该不会太远。
“顺子这小子,这来得不明不白,走得也不明不白的,确实叫人有点费解。”张捕头叨咕了一会儿,忽地“哧”了一声,问道,“上差的意思,顺子是药王谷的人?”
云中锦道:“女尸中有一位是顺子的妹妹,至于她究竟怎么离开药王谷并惨遭荼毒杀害的,我不得而知,但这足以说明,药王谷也并不是完全不与外界往来,顺子与小仵作先后出现在漕江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女尸中有顺子的妹妹,怪不得那日药王谷的马车要出来走那一遭……”张捕头惊道。
“知道顺子是药王谷的人又有什么用呢?关键是怎么找到药王谷,救救这些公子的……子孙。”君无虞急道。
“我是不知道药王谷在哪里,但有人一定知道。”云中锦道。
“谁?”所有人,包括那些半躺着哀声叹气的公子哥们全都跳将起来问道。
“海女苏绣。”云中锦淡淡地答道。
王不留行也即麦蓝菜,乃平常草药,田间地头随处可见,但又有几人知道它是药王谷的信物?而苏绣一见之下便能认得,足可见她与药王谷的关系匪浅。
公子哥们刚刚燃起的希望,于瞬间瘪了下去。
苏绣是谁?那可是敢拿着撬刀扎伤漕侯荣扎死谢草偶的主儿,想想他们对苏缨所犯下的恶行,顿觉后脊背发凉。
让她带路找药王谷,势必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