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从来并非一帆风顺,走运河尚且有众多坎坷之处,走海道则更多急流险滩,每年发生的事故数百上千起,造成的损失不计其数。
然而海道多为海外贸易,乃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利益驱使着人们愿意拿身家性命去冒这个风险。
这是一条险恶之道,亦是漕帮的生钱之道。
他们在海上险弯建起一道道水闸,美其曰防洪蓄水,实际却据此勒索往来的船只,给钱就放行,不给钱便开闸放水。
因所处位置弯窄水急,地势十分险峻,一旦开闸便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瞬间将船只击得粉碎,犹如撞墙一般。
这便是“漕船撞墙”的由来。
人命关天,又涉及大宗货物,因而过往的船主或多或少都会主动交上一份“孝敬钱”,以确保平安过关,如此数十年来相安无事。
偏偏今日的船主是个硬货色,不仅一个铜板子儿都不肯给,还故意挑衅与闸夫骂战。
闸夫们趾高气扬惯了的,哪里受过这般窝囊气?于是乎,闸上船中相互对骂不亦乐乎。
却不知那船主是有备而来,故意挑起骂战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借机悄悄潜入水中将水闸做了手脚。
闸夫骂不过船夫,便气咻咻要开闸放水,却发现死活打不开水闸,潜下水去查看了一番,这才晓得闸门已被人卡死,只得上来喊人帮忙,又折腾了半晌才终于开了闸。
在这会儿功夫里,那船早已飞速过关,而他们自己停靠的船却不知何时被勾连到了水闸前,待察觉危险之时已经来不及逃脱,堪堪被他们自己放的急流击穿。
漕帮可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人财两空,且死的不多不少,正好九名闸夫。
“什么人如此大胆,敢不把我漕帮放在眼里?以后都不想行船过海了吗?”君无虞气急败坏。
“好象……是大胡子的人。”小喽啰说道。
适才还叫骂连天的君无虞,瞬间象漏了气似地憋了下来,小声问道,“你们管他要过路费了?”
“我们要是早知道是大胡子的船,哪里敢跟他们要银子呀。”
小喽啰委屈地说道。
“帮主有令,不许小的们招惹他们。连少帮主招惹了都没个好下场,小的们就更不敢啦。但凡他们知会一声,或是插个旗,我们一看便放行了,可他们恁是不肯自报家门。”
“对了,那船很轻走得飞快,好象没啥货物,明摆的就是专门冲着我们来找麻烦的。”
这帮小喽啰均是一脸哭丧相,往日里都是他们仗着漕帮之势欺负别人,何曾被人这么教训过?更何况还有九人因此丧了性命。
“九个人,这么刚好?”
云中锦不禁感到疑惑,只是巧合,还是另有深意?
“大胡子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你们帮主都不敢招惹他?”她定定地望着君无虞问道。
君无虞满脸沮丧,摇了摇头。
“原来漕帮也有死对头?”云中锦嘲讽道,“我以为漕帮不可一世,想不到竟然还有搞不定的死对头。”
君无虞被戳到了痛处,皱眉低头不语。
“对方是秘宗?”云中锦紧追着问道。
“我记得上回大胡子出现在县衙大堂,侯少帮主都不敢吭气,被苏绣扎了一刀都不计较了。这回漕帮死了九个人,君护法亦是一副吃亏是福之相。这我可就纳闷了,究竟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耐呢?”
“别问了,我不知道。”君无虞不耐烦道,“这事就这样吧。”
“这事就么算啦?也是,自家的船被自家的水闸放水击穿,还死了那么多人,实在是一件丢脸的事,怎么好意思查?”
云中锦斜乜着君无虞道,“可我怎么觉得,这是不敢查,甚至是不敢过问的意思?这样吧,若是漕帮不敢查,不如我帮你查?你只需告诉我虫爷或者大胡子在哪里,我去给你们讨说法去?”
君无虞一脸懊恼地避过了云中锦,而她依然不依不饶,君无虞走哪她便跟到哪,且是目光灼灼直视他的脸。
“上差上差,这不关我们的事。”张捕头赶忙上来为君无虞解围。
“上差刚查完公子们受害的案子,受累了,歇两日就赶早走吧,莫耽搁了回京。”君无虞冷着脸说道。
“君护法这是赶我走的意思?”云中锦问道。
君无虞赶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漕船撞墙的事毕竟太大了,死了九个闸夫呢。”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查公子哥被阉的小案子,查不得九条人命的大案吗?”
“不是不是,”君无虞又急急忙忙摇头摆手,“我的意思是,漕船撞墙死人是常有的事,算不上案子,不用查。”
又道,“但毕竟死的是我们的人,九个有点多,此事非同小可,我得先回去禀报帮主。恕在下不奉陪了。”
君无虞朝着云中锦抱了抱拳,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哎君无虞你别跑……”
“上差您还是别问了,秘宗的事,恐怕君护法还真的不知道。”张捕头笑道。
“你知道?”
“我?如此机密之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张捕头摇头似拨浪鼓。
“都说秘宗神秘莫测,是漕江真正的龙头老大,可谁也不知道那位虫爷究竟是何许人也,只有一个大胡子偶尔现个身,总拿虫爷的名头唬人。话说这个虫爷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到底真有没有其人还有一说。”
“上差您不知道,漕帮可不是一直姓侯的。”张捕头变得一脸神秘。
“几十年前吧,原来的老帮主也不知道怎么地,前一晌还好好着呢,后一晌就突然故去了。说暴病、被下毒、下盅的都有,反正人就是突然没了。”
“侯一春师兄弟好几个呢,都有资格成为新任帮主,反正就是一场明争暗斗吧,最后侯一春胜出,有传言说背后有秘宗相助。其他几家惨败,死的死走的走。不过,他们在漕帮里毕竟还留有根基,侯一春这个帮主尚能勉强压着他们,但是侯荣若想顺利接手漕帮的话,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张捕头忽然压低了嗓子道,“依我看,所谓秘宗,大有可能是两种情形,一则是侯一春放出的烟雾,吓唬他手下的,好让那些不服气的手下老实听令于他。”
“二则嘛,是官府放烟雾用以制衡漕帮的。反正我们老爷以前没啥事就让我们在码头边上藏着,说是避免漕帮和秘宗打起来,可我们从来只见过大胡子和几个小虾米,没见过其他人。”
云中锦低头若有所思,这是她到目前为止,得到的最有用的消息了。
张捕头说的,似乎有点道理。
秘宗存在已久,刚到任半年的甄有德可以排除在外,那么在漕江经营多年的知州大人云知秋就脱不开干系,否则他为何对此讳莫如深?
云中锦想起,第一次见到云知秋时,她便问起了秘宗事宜,而云知秋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催促她早早回京去。
“不对,既然秘宗子虚乌有,那谢草偶又是怎么和秘宗扯上瓜葛的?他临死不说别的,就只说秘宗二字,若不是事关重大,何至于临死不忘?”她忽而抬起头来问道。
“这我哪里知道?就这些,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加上一些自己的推测罢了。哎上差,我们还是赶紧走吧,一会儿县太爷和知州大人准要来过来查问漕船撞墙的事,虽说是走个过场吧,可到时我们就走不开啦。”
张捕头显然不想理会漕船撞墙之事,可云中锦已经嗅到了秘宗的气味,又怎么能轻易放过?留在漕江不就是为了查那些解不开的谜团吗?
大胡子既是秘宗的人,今日这一出,是公开与漕帮叫板,还是别有用意?死了九个闸夫,与先前的九阴女有什么关联?
这一切不查个水落石出,她不安心。
“九条人命,两位大人凭什么只是走个过场?不该彻查吗?”云中锦冷声问道。
“水闸本该是为利于过往船只而设,却成了讹诈船只的关卡,这一切甄大人会不知道?就算他来漕江时日不长,那知州大人在此多年,他难道不知?”
“知道了又能如何?”张捕头反问道。
“水闸本该由官府来修护,是漕帮出钱出力帮忙修闸又护闸的,县衙既省钱又省力何乐而不为?这原本就是于民有利的大好事呀。漕帮修了闸还要养活那些闸夫,收点过路费理所应当的。县衙官府每年还得给漕帮嘉奖,以弘扬他们造福百姓的善举,一点毛病都没有。”
“至于漕船撞墙,那是不可避免的天灾,天灾!”张捕头一手指着天说道。
“别说海上行船了,就是朝廷修的大运河,不也是年年出事故吗?哪个敢保证海上行船不出事的?这和漕帮又有甚干系?君护法也说了,那都不算案子。这是意外,是事故,涉及的只是怎么赔偿九位闸夫,如何安抚他们的家人,安抚金是漕帮出还是官府出,除了这些,就没别的事了。”
张捕头顿了顿,看着云中锦道,“小的说句不中听的话,就算是这其中有什么勾当,凭上差一己之力,能查得动吗?象这样的水闸,并不是我们漕江独有,天下的水道比比皆是,上差又查得过来吗?”
云中锦一时答不上来,心底里感到无比悲哀。
所有一切看起来都是合情合理的,而这些所谓的合理底下,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想要揭开这个秘密,已不是她这个无品无级的小巡捕能力所能达到的了。
甄有德表面对她十分谦恭,口口声声唤她“上差”,却什么都不肯吐露。
知州大人待她是和蔼可亲,句句不离“贤侄”,也是半句有用的都没有。
实际上,两位大人都未将她这个上差放在眼里。
张捕头说的是大实话,凭她一己之力,就象一把小小的撬刀,撬些小鲜贝尚可,但要撬动整个漕江错综复杂的势力,根本使不上劲。
兹事体大,当务之急是尽快查清五子登科的真相,回到京城向尚书大人禀明漕江的一切,再由尚书大人禀明圣上,由朝廷派员彻查方为妥当。
她能做的,是届时请求让她随同办案。
“好吧,去富人区,查五子登科。”她叹了叹气道。
“还查?不是已经结案了嘛……好吧好吧,上差实在要查,小的就接着伺候着您查吧。您前边请。”
张捕头一脸无可奈何,又唠唠叨叨地,“哎,知州大人的庆功宴你不去,公子们的答谢宴你也不去,也不知道上差您这是怎么想的……”
“闭嘴。”
云中锦心中郁闷已极,偏在这时眼角的余光里,熟悉的身影又一次一闪而过隐于巷子里,不禁心头一跳。
很显然,苏绣嘴上说要远离她,却还是一直跟着她。
但这一回她不打算拆穿苏绣,不动声色大步朝富人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