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谷的马车在海岸边停下,云中锦与苏绣下得车来,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谁都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回头。
顺子赶着马车,朝着海上烟霭沉沉中驶去。
云中锦走向县衙,敲响了门前的大鼓。
县令甄有德匆忙升堂,却见堂下跪着的竟是云中锦,不禁大吃一惊。
“上差您这是……”
“甄大人,巡捕押送案犯取证途中看管不力,致使案犯逃脱乃至意外死亡,按律例应当如何处置?”
“按律例应当……”甄有德沉吟片刻,回答道,“应当按实际情形论,最低处枷号一个月。”
“好,云中锦认罪认罚。”云中锦道,冲着张捕头,“拿枷来。”
张捕头依言取了枷过来,云中锦二话不说便自己戴上了,把他唬得一个激灵。
“这?这!”
甄有德亦慌了手脚,从堂上滚至堂下,奔到云中锦面前来。
“上差您这玩笑可开不得,我胆子小官职也小,实在惊不起吓,更担不起监禁刑部上差如此的大罪。”
“那便将我押到州衙去,由知州大人按律处置。”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甄德德一个劲摆手,“您是上差,又是知州大人的亲侄女,借我十个胆,也不敢把您往州衙押啊。”
甄有德情急之下,眼珠子一骨碌,说道:“瘸一刀他罪有应得,拒捕脱逃在先,误撞水墙在后,也是死得其所嘛,上差何罪之有?”
“甄大人知道瘸一刀之事?”云中锦反倒吃了一惊。
“那一夜开闸放水以祭奠漕船撞墙而死的九名闸夫,无意中造成瘸一刀死亡,此事当夜就有人向本官禀报了。”
甄有德忍不住得意地笑道。
“瘸一刀乃五子登科案之真凶,上差出生入死力擒恶贼,贼人之死乃其咎由自取,上差非但无罪,更是不顾自身安危灭罪有功,灭罪有功哪!本应当上报予以嘉奖的,何来认罪认罚之说?”
“当时上差伤势过重,苏绣姑娘带上差去药王谷求医,真叫人心中担忧哪。今见上差已然全愈,可喜可贺。上差出生入死擒贼反要受罚,这往后让上下还怎么尽力办差?难免叫人心寒嘛。”
甄有德为云中锦脱罪可算是绞尽脑汁了,张捕头等衙差纷纷应声附和。
可云中锦还是摇头。
“甄大人的心意我领了。无论如何,案犯在我手里死亡,做为一名巡捕,理当按律法予以处罚。我等乃手持法之利器之人,更应依律行事循法而生,即便身为上差,也绝无例外。”
“可,让我怎么向知州大人交代?”
“甄大人无须忧虑,能对律法有所交代就行。想来知州大人不仅不会怪罪,还应当对你执法严明赞赏有加才是。”
云中锦言罢,转身朝张捕头道,“烦请张捕头将我押入大牢。”
张捕头兀自愣神。
见所有人都站着不动,云中锦也不再废话,自顾自地走向大牢。
“哎,当差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自请入狱的,还是刑部来的上差。大人,您说小的这差该怎么当?”张捕头叹道。
“你问我?你不知道这差怎么当,本官还不知道这官怎么当下去呢。”甄有德气得敲了张捕头一记脑壳,“上差非要坐牢,还不赶紧的跟着伺候去?不开窍的东西!”
张捕头这才醒悟过来,追上去替云中锦托住了沉重的枷,说道,“上差,小的伺候您入监。”
甄有德想了想,唤人备轿,忙不折叠地往州衙而去。
第二天一早,州、县两衙同时贴出了公告,谓之五子登科案有别于费三公子案,乃为腐刑匠瘸一刀为泄私愤而为之,案犯已于日前在逃脱时意外死亡,而上差为表律法之严明,自担其责自请入狱,实为执法者之楷模云云。
漕江城顿时炸开了锅。
……
一声沉闷的嘶吼声打破了县衙大牢的宁静,云中锦从睡梦中惊醒,只觉得浑身发冷,寒气直透后脊背。
从她第一次踏入这座大牢时,便明显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阴寒之气。
张捕头说这是因为海边湿冷所致,但她心中总还是觉得怪怪的,而今身在监中,这股阴气更甚。
尤其是那嘶吼声,犹如来自于地狱一般,总是将她惊醒,然而,每每她再侧耳细听时,又悄无声息。
“真烦人。”她低声自语了一句。
“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吗?”
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苏绣的身影出现在牢栅外。
云中锦透过牢栅望去,在火把的光照耀下,苏绣的面庞显得很疲惫,眼中无光,不久之前因为扎伤侯荣而入狱时,倒比现在精神得多。
只不过,风水轮流转,现在是云中锦在里面,苏绣在外面。
“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打算来见我了呢。”云中锦道。
“我坐牢的时候,你请我吃锅盖,今天我来,只是还你这个人情而已。”
苏绣从食盒里拿出一盘锅盖来,倚着牢栅坐下了,用竹签将锅盖一枚一枚地撬开,摆好醋碟,移到了云中锦的面前来。
“这是今天刚采回来的锅盖,知道你不吃生的,姐姐都汆好了。牢里不让带撬刀进来,用竹签总觉得差点意思,你将就着吃吧。”苏绣道。
“姐姐还好吗?”云中锦看了一眼锅盖,未动,心中挂念着苏缨。
“我姐姐很好,不劳你挂念。”苏绣不咸不淡地说道。
云中锦摇着头,“不,我必须得挂念。姐姐遭受的屈辱,不能因为案犯受伤而不了了之。他们的伤,问的是瘸一刀之罪,而他们伤了姐姐,同样要担起他们该担的罪。只要姐姐勇敢地站出来,我一定为她讨还一个公道。”
“行了,不要再折腾了,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
苏绣冷声,又毫不掩饰嘲讽之意说道。
“我早让你放瘸一刀走,你偏要瞎折腾,把人给折腾死了自己落下个办差不力致人死命之责,现在你舒坦了?象你这样,身为上差,倒把自己折腾进大牢的,我也是头一回见,真是大开眼界啊。”
“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巴结上你这个上差的,还以为朝中有人路好走,却原来,朝中人在大牢里。”
“苏绣,你不用冷嘲热讽。我只是依律例行事,针对的是伤人害命触犯律法的罪行,而与对方的身份无关。是瘸一刀也好,或是你苏绣也罢,更或是我这个办差不力致人死命的上差,有错就要改,有罪就要问,律法对罪行的衡量与身份绝无干系。”
“与身份无关?当真与身份无关吗?”苏绣忽而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直逼近牢栅里的云中锦连声问道。
“你住的牢房显然已经打扫过了,因为你,这一整间牢房里的人都可以吃上白馍了,喝的汤里有了蛤蜊肉而不是蛤蜊壳,张捕头时不时亲自到牢里来问候,你坐在牢里也依然是颐指气使的上差、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我就问你,真的就与你的身份无关吗?”
“若是每个人都有这等待遇,我倒是愿意来坐牢,我们一家人都搬进牢里来住上十年八载又何乐而不为?”
云中锦一时哑口无言。
苏绣又道,“你口口声声讲律法,可律法是你们朝中人的律法,你要讲律法,和刘光耀那些混账东西讲去。而我们小老百姓,只管吃饱穿暖全家平安而已,跟我们讲什么律法?律法是可以吃还是可以穿?”
“律法可以还姐姐公道,只是你们为了面子,不想要公道罢了。”云中锦喃喃说道。
苏绣伸手揪着云中锦,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公道可以还姐姐清白之身吗?如若不能,要公道又有何用?为了这个毫无用处的公道,让姐姐站在公堂上讲述她如何受屈辱,让所有人都对她指指点点吗?”
“还有那几个畜生,你又能奈何得了他们吗?就算你能拿他们问罪又怎样,也不过是坐几天牢而已,出了牢还不是照样吃喝玩乐为所欲为?可我姐姐的一辈子就毁了。”
因为怕别人听见,苏绣的声音很低很低,却又如雷霆一般震着云中锦的耳朵生疼。
苏揪放云中锦,抬高了声音说道:“我知道,你追求的是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可我告诉你,这万万办不到,你也给不起姐姐的公道。”
“你见过集市上杀鱼吗?那砧板上的鱼,想的是如何逃生,而不是去想如何死得漂亮,更不会去和杀鱼的理论什么公道,它只想活下去。你懂吗?”
云中锦再一次沉默。
“小灯……”良久,她唤了一声,问道,“有句话一直在我心里,我想问你,小灯,你恨我吗?在乳娘拿烛油烫你的时候,在我生病,你求菩萨拿你的命换我的命的时候,在你决定顶着我的名跟盗匪走的时候,你恨过我吗?”
苏绣摇了摇头。
“不恨,也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小灯早就死了,这世上没有小灯,只有苏绣。对于苏绣来说,你不过是她萍水相逢的过客而已,若说还有什么交情的话,也不过是苏绣想投机取巧借借你这朝中人的势罢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是吗,再无其他?”云中锦不甘心地问道。
苏绣笑了笑,“其实,我亦有一句话要问你。”
“假如那天走进刘府的是我,他们想要欺负我,我必定要和他们拼命,拿撬刀捅了他们每一个。那么,你又将拿我如何办呢?你会放我一马,还是按律当斩?”
云中锦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如实回答。
她的确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她所有的怀疑全都坐实了,苏绣确实犯了死罪,那么她会如何去面对?
无论是小灯还是苏绣,都是她最不能割舍之人啊。
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于自己坚持律法的信念产生了怀疑。
“那便吃了锅盖,我们好聚有散,从今往后,别再来漕江了,好吗?”苏绣幽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