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灵庄最终还是被付之一炬。
只有谢草偶的尸体被搬了出来,而女尸则因“尸变”,且是惨不忍睹无法收拾,随着大火化为焦炭。
云中锦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深深地叹息,同时她亦听到一声非常细微的叹息声,来自于顺子的方向,但她望过去时,顺子面无表情。
“兹有刍灵师名唤谢草偶者,搜罗七月十五出生之九阴女,行练巫盅之术,以为草偶换魂……其行径被漕帮少帮主侯荣撞破,遂杀人灭口……”
自覆舟事件发生以来,甄有德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轻松自在,亲自研墨动笔,书写结案陈述,覆舟与侯荣之死案件一并结案上报,罪魁祸首就是谢草偶。
他比谁都希望此事尽早结束,而且在他看来,结束得还十分圆满。
他舔了舔笔尖,继续写道:“刑部上差云中锦智勇双全,勘破奇案,漕江海女苏绣,杀贼有功,二者相辅相成,堪称绝代双娇……”
甄有德越写越是得意,一行行漂亮的蝇头小楷跃然纸上。
满纸都是对云中锦与苏绣的歌功颂德,只在末尾提了一笔自己,在发生尸变时如何当机立断,下令火烧刍灵庄,拯救万民于水火。
写罢了,喜滋滋拿到云中锦面前邀功,以为自己马屁功夫了得,却不想云中锦眉头紧皱。
“甄大人,你就这样结案上报?”
“两案一并解决,上差既可以回京复命,又对漕帮有了交代,海女苏绣不仅洗脱嫌疑,还杀凶有功,岂不皆大欢喜?”
“可是,甄大人当真以为覆舟案已经了结了吗?”云中锦问道,“谢草偶到死都只承认自己偷盗尸体,并不承认杀人。”
“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词罢了,有哪个凶手会自己承认杀人?”甄有德反问道,“偷盗尸体与杀人害命的罪责十万八千里,上差不会不懂吧?”
“谢草偶偷盗尸体这一点确定无疑。”云中锦说道。
“但是,他不过一个装神弄鬼的刍灵师罢了,如何有能力搜罗九位出生于七月十五的女子?还有,我并不相信他会是大海船的主人,别说大海船,我怀疑连刍灵庄的主人都不一定是他。”
“另外,侯荣之死也仍存在诸多疑点,尚无证据表明谢草偶就是凶手。而今两案都无定论,就这样草草结案上报,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上差这就太钻牛角尖啦。”
甄有德并不以为然。
“没有证据表明谢草偶是凶手,但也没有证据表明他不是凶手呀。既然他已经死无对证,那事情就这么了结了不好吗?”
“这……你这岂不是强词夺理吗?”云中锦甚为不悦。
此番甄有德颇为坚持,且是振振有词地说道,“在本官看来,两案事实清楚,案犯业已认定,漕帮也无疑义,只待上头的批文下来,这事就彻底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又语重心长说道,“说句对上差不敬的话,云大人毕竟还年轻,要知道事事追求完满,有时并不是最好的。上差您歇几日,也该起程回京了,届时本官为您饯行。”
“不,我并不认为两案已经结束。甄大人您坚持按您的说法上报,我无权干涉,但我也会上书刑部,请求继续追查,不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我绝不离开漕江。”
“上差您这又何必呢?”甄有德一脸苦相。
“甄大人,既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对方,那就各行其事罢。”
云中锦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以正式呈文上报,只以家书形式告知尚书大人此间的实情,只要让我在漕江多呆些时日便可,我必查出真相。”
“家书?”甄有德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只以为云中锦与知州大人沾点亲,却不想她与尚书大人的关系更为亲密,怪不得她行事如此我行我素,原来她真的是靠山了得,苏绣说朝中有人亦不是吹牛的。
云中锦笑了笑,说道:“有一点我倒是十分赞同甄大人的,妖言惑众的是谢草偶,其他人均受其盅惑罢了,把牢里的那些无辜之人都放了吧?”
“这……”
“怎么,这就不说死无对证了?”
甄有德只得苦着一张脸,点头道,“那好吧。待仔细甄别之后,就将他们释放回家便是。”
又讨好地说道,“上差,这些日子您太辛苦啦,不如在回京之前,多领略领略漕江的风土人情如何?有些海上风光还是相当不错的,譬如东壁、北礵,花竹,都别一番胜景。”
“好啊。”云中锦道,“我想领略一下秘宗的风光,请问虫爷在何处?”
甄有德象被虫子蛰了似地跳将起来。
“上差怎么突然想到虫爷?”
“谢草偶承认有人给他银子,让他散布女尸不上岸必遭海龙王之怒的谣言,也正是女尸上岸之后才勾起他偷盗之心。并且,他在临死时,留下秘宗二字。我怀疑这背后必与秘宗有关。”
“呃这……”甄有德沉吟半晌,说道,“这同样只是谢草偶的推责之词,并不能说明什么。况且,上差也只是怀疑而已,不能因为怀疑谢草偶的只言片语,就随意怀疑。”
“我只知道只言片语皆是线索。有怀疑,就要去查证。”
云中锦定定地看着甄有德。
“你只需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虫爷即可,但凡有什么事,皆由我一人承担。实在不行,告诉我大胡子在哪里也行。”
甄有德吞吞吐吐道,“我来漕江仅仅半年,这个虫爷从来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大胡子亦是神出鬼没的,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在何处?”
“上差啊,听我一句劝言,切莫再节外生枝。”
云中锦看着甄有德,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嘛。”甄有德笑道。
云中锦不言。
她算是看出来了,甄有德是个胆小怕事之人。
怕事之人,信奉的是“祸从口出”,最大的特点也就是守口如瓶,再与他多说无益,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还是另找路子自己去查吧。
漫步于海滩,不知不觉来到了刍灵庄,这里只剩下残垣断壁,又因礁石内部已经透水,海水源源不断地往上冒,又流归于海中。
残垣断壁之间似乎猫着个身影。
“谁!”云中锦大喝一声,跃入断壁,却见顺子在收拾零落的尸体。
那些尸体经过海水浸泡了一个多月,又被谢草偶盗入石室,无端发生腹胀暴裂已不知分成多少块,再被一把火烧成了焦炭,根本收不齐九具完整的尸体。
甄有德说无需收拾,就让海水慢慢冲进海中,一了百了。
但顺子还是默默地前来,努力将这些女尸拼凑收拾起来,一块残肢被条石压在下面,他费力地想将条石搬开。
云中锦忙上去与他齐力搬开了条石。
“多谢。”顺子说道。
“顺子你这是?”云中锦试探着问道。
“我妹妹也生于七月十五,一年前离家不知所踪。”顺子说道。
云中锦大吃一惊,“这其中可有一位是你的妹妹?”
顺子点了点头。
“我早知道了,可我要查害她的凶手,不得已就让她那么一直泡在海里。白蜡是我给她们做的膜,为的是怕鱼吃了她们。你知道,亲手将她们放进蜡模里成型再放回海里,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云中锦的眼眶湿润了。
她懂亲人被害的那种痛,那是永远无法释怀的心底里的一根刺,一想起就被扎得生疼,因而这些年她尽量不去碰触。
良久,她说道:“可现在已经分不清哪位是你的妹妹了。”
“分不清,也不必分。”顺子说道,“她们最后的时光是在一起的,就让她们永远在一起吧。她们都是十多岁的少女,都和我的妹妹一样。愿她们的来生,一切都顺遂平安吧。”
顺子的声音平静,苍凉,再不是那个机灵的,总能给云中锦一些微妙提示的小衙差。
所有的女尸被装上一辆马车,云中锦默默地看着顺子赶着车远去。
从此,再未在衙中见到顺子。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想起,马车上挂着一束王不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