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只沉默了一瞬,便又绽开一脸笑来。
“哎我怎么忘了,本来是要还你二两银子来着,这都给了小饭勺啦……下回吧,下回你再到漕江来,或是我去京城时,一定连本带利还给你。”
云中锦满怀希冀等了半晌,没想到苏绣开口却是还她银子的事,不免心中失望。
“没事,你欠着,我便一直惦记着你。”云中锦甚是落寞,但还是扬了扬嘴角笑着说道。
“我有银子自然还你银子,你可千万别惦记着对我有恩,让我以命报恩哪,我统共就一条命。”苏绣亦是笑着说道,“这条命得为我的家人守着。”
云中锦却从笑语中听出了弦外之音,苏绣似乎并不喜欢她提起小灯的往事。
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楚,无法想象小灯被盗匪带走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她究竟受了多少苦难,又怎么流落到漕江来的?
所幸她遇上了那么好的一家人,也许比起小灯来,她更愿意当苏绣吧?
显然,现在还不是相认的时候。
“阿锦,送君千里,终须……”
苏绣将马缰交到云中锦手中,一句分别的话尚未说完,却见城中一阵骚乱,人群涌动之中,一队人马又喊又叫地往城门而来。
“上差,上差留步。”
却是张捕头领着一干小捕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后边还跟着漕帮的君无虞等人。
“上差……可追上您啦。”张捕头捂着心口,喘气道,“出、出大事了。”
云中锦不禁皱了皱眉头。
“就是怕你们这些人大张旗鼓地来送行,我这才悄悄走的,张捕头也不用把这当什么大事。”
“不、不不……真出大事啦,阉……阉了。”
“什么阉了?猪还是羊?”云中锦莫名其妙。
“人,人!”
云中锦扑哧笑出了声,“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张捕头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说道,“解元、亚元、经魁,一夜之间,全被阉了,五个。”
“五个,一夜之间?”云中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五个,还都是富人区的公子哥们。”
张捕头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又将五个手指头一个个轮番往下折起,一脸哭丧相。
“我们漕江一直都平安无事,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怪事一桩接一桩,这回出事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些家人还在京里当官呢。知州大人说此事关系到科举,是对朝廷不满,责令县太爷速速破案,否则革职查办。”
“可这关我什么事?我是刑部差官,又不是礼部差官,科举与我毫无关系。若是牵涉到科场舞弊,我亦只能回京代为转达。”
云中锦着急回京向尚书大人禀明覆舟案中的不明事项,富家子弟们被阉割这样的事,她一点也不感兴趣,并不想去过问。
“知州大人效仿漕帮给了个头七时限,县太爷转头也给我一个头七,否则就拿我问罪,说是他落不着好,我也休想落着好,他读书几十载当上个县官不容易,在他被革职之前,非得拿我的项上人头不可。”张捕头沮丧道。
“那你还在这耽搁,不快去破案?”苏绣笑道,“上差我已经给送到城门了,就不劳捕头大哥远送啦。”
“七天破案,我哪有那个本事呀?从哪里查起都不知道。”
张捕头都快要哭了,朝着云中锦不停地作揖。
“我知道上差的本事大,谢草偶那样的奇案只用几天就破得了,这个阉案对上差来说,还不是眨眼的功夫就破得?求上差看在小的这些天跟着您鞍前马后伺候您的份上,就留下来,千万帮小的这个忙,小的感激不尽哪。”
“瞧你这人说的,这也不是什么杀人害命危害朝廷的大案子,你一个县捕头,本就是你的职责,强行拉上差替你做事算怎么一回事?”
苏绣甚是不满,拉着云中锦便走。
张捕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求上差救救小的吧。他们丢了下头的,小的若是破不了案子,丢的可是上头。”
一帮小捕快也扑通通跪了一地,“求上差救救我们头儿吧,他若是丢了脑袋,先得拿我们开刀。”
“这……”云中锦又好笑又为难,一则这个案子她不感兴趣,二则,涉及的是男子私器,她一个女差官该怎么去查?
苏绣愈发不满,骂道:“那些公子哥丢的是小头而已,又不是上头,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上差在漕江的差事已经办完了,刑部令她速速回京复命,你们耽搁了上差的行程,就不怕刑部拿你们问罪?到时候照样项上人头不保。”
“七天,七天而已,以上差的能耐,或许还用不上七天,耽搁不了行程的。等破了案,小的们联名上书为上差请功,再敲锣打鼓一路护送上差回京,指不定刑部还能给她升迁呢。”
张捕头信誓旦旦道:“七天期满,即便没破案也与上差无关,小的们绝不怨上差,也断不拦着上差回京。”
此时在一旁观望的君无虞凑了上来,说道:“哎你这个张捕头忒难为人家了,上差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碰巧破了个谢草偶的案子已属不易,自是回京去请功要紧,难不成还留在漕江替你们几个当差的当差?”
“你这是什么话?”云中锦本就因覆舟案结得不明不白而郁结于心,这一听便更来气。
将下巴颔一抬,瞥了一眼君无虞道,“这事又怎么与漕帮有关?难道你们还有一位少帮主也被阉了不成?”
“我们漕帮就一位少帮主,呃,现在一位也没有啦。”君无虞讪笑着说道,“倒不是与我们漕帮有关,而是与我个人有关。”
“?”所有人包括张捕头齐刷刷看向君无虞。
“别误会。”君无虞赶忙摆了摆手。
“五名受害者之中的一位,名唤高八斗,今年乡试中了第二十七名文魁。因他与我老娘舅家沾点远亲,昨夜我上门贺喜,与他多喝了几杯便都醉倒了,却不想夜半被吵闹声闹醒来,才发觉他被人……哎,他虽已成亲,可还没落下一儿半女呢,这就断子绝孙了,大不幸啊。”
君无虞与高八斗喝醉了一个趴着一个躺着,而作案人只对高八斗一人下手,也不知是手下留情,还是顾忌他漕帮左护法的身份,想起来都让他后怕,不禁打了个寒颤。
“总之,这事虽然与漕帮没有直接的关系,但高八斗既与我漕帮沾亲带故,从前也与少帮主往来甚密,这就关系到漕帮的面子了。徜若不速速破案抓住凶手,往后叫那些与漕帮沾亲带故的人做何感想?”
苏绣冷声道:“那是你们漕帮的事,我们阿锦与你们不沾亲不带故,破不破案的与她无关。”
再次拽了云中锦要走。
“呵呵呵……”君无虞冷笑了几声。
“我本也不指望上差能破案。你当我不知道,所谓上差,不过是上头派来走个过场的而已,覆舟案说是她破的,到头来却是我们自己漕江的海女杀了谢草偶结案,上差何来什么实际的功绩?心知肚明的见好就收才是正理。您说对吧,上差?”
“你用不着说这些有的没的来激她,上边令她速回,哪有抗命之理?怎么,你还想绑了她为你破案不成?除了她,漕江就没有能人啦?”
苏绣瞪着眼叉着腰,一副要与君无虞拼命的架势,一边又着急忙慌地拽着云中锦快走。
而云中锦却另有想法,若是能借此机会留下来,或许还能多查到一些关于覆舟案的线索也不一定。
“绣。”她打定了主意,拨开了苏绣的手,说道,“既然耽误不了太多时日,那我留下几天便是。也好教某些人瞧瞧,我不是碰巧破一个案子的无名之辈。”
“多谢上差。”张捕头等人欢呼雀跃。
苏绣只觉得头“嗡”地炸裂一般,心中暗暗叫苦。
好不容易把云中锦送出城门,以为苏家从此天下太平了,却不想她因为君无虞的几句冷嘲热讽就被激起了好胜心,竟然要留下查案,这简直要她的命。
“阿锦,别中了他的激将法,赶路要紧……”她急道。
“我知道是激将法,也确实是激起了我的好胜心,现在我决定,这个案子我接了,我们不妨一查到底。”
“阿锦……”
苏绣试图再劝,但看云中锦的情形,已是九条牛也拉不走了的,再多说无益,只得闷闷地闭上嘴,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没关系,耽误不了多久。或许我运气好,不用七天就能破案呢。”云中锦宽慰苏绣道。
“我说你这海女,一再阻扰上差留下破案是何道理?莫非心中有鬼?”
君无虞却又冷言冷语道。
“我可听高八斗说了,昨日他们就在你的苏家小栈喝酒庆贺,与你家苏络还差点打一架,莫非是苏络怀恨在心,又嫉妒他们乡试高中,连夜下手断人子孙根的?”
“对,对啊。”张捕头一拍脑袋,“这案子不就破了吗?”
云中锦想起,昨晚苏络的确是说过刘光耀他们只能当宦官之类的话,不由地疑心顿起。
苏绣又惊又气又不得不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昨晚我们一家人都在苏家小栈给上差饯行呢。上差来之前,我阿弟因为差点与客人打架,被我姐锁在柴房里了,上差来之后才开的门,后来我阿弟喝醉了,连路都走不动。这些无须我多说,上差都看在眼里,心里明白。”
转而对云中锦说道,“阿锦,你愿意留就留吧,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免得遭人怀疑我心中有鬼。反正我已送君送到城门口,该有的情分已经尽到了。”
将缰绳塞在云中锦手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