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捕头尚是一头雾水,云中锦见他一副未开窍的样子,只得唤费府家丁。
“快,带我去厨房。”
“去厨房做甚?”张捕头仍没有反应过来,老鱼头敲了敲他的脑袋,“老吴、老吴!”
“老吴?是他!”张捕头终于恍然大悟,忙不折叠地跟着云中锦往厨房跑。
老吴正在厨房里用小磨盘舂桂花粉,桂花与椰浆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勾人食欲。
“知道你们会来找我,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我的桂花糕都还没做完呢。”老吴淡淡地说道。
他只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冲进厨房虎视眈眈盯着他的众人,并未停下手中的活计,间或还用手捻了捻桂花粉,觉得不够细,继续舂。
“别人做桂花糕,只将桂花撒进椰浆里便罢,做出来的桂花糕好看是好看,可桂花味儿不足。殊不知啊,桂花要舂成粉,且要舂得足够细,这样桂花香与椰香才能完全相融在一起,做出来才好吃。”
老吴自顾自地唠叨,就象与众人唠家常似地。
“老吴,你认罪吗?”云中锦轻声问道。
老吴叹了一声,点了点头:“我认。”
“老吴,真是你做的?”费姨奶奶颤声问道。
“回姨奶奶,没错,就是我做的。”老吴道。
“为什么?我们费家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这样对我?”费三公子冲上去揪住老吴的衣襟质问道。
“待我不薄?我活生生一个儿子断送在你的手里,你说待我不薄?”老吴连声冷笑。
“都说了那是意外,是他自己喝了酒去观井,不小心掉进井里淹死的,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来?”费三公子扯着嗓子吼道
“意外?鬼才信那是意外。”老吴说道,“我儿从不饮酒,更不会没事去观什么井。那日你慌慌张张从井边跑走,园子里的下人都看到了。不是你害的我儿,还有谁?”
“可笑的是,我在路上遇见了你,还问你饿不饿,想不想吃桂花糕,你竟然说想吃,让我去给你做。”老吴惨笑着着说道。
“我在厨房给你做桂花糕的时候,我的儿在井里,他该有多恨我这当爹的呀!若是当时知道了就去井里捞,我儿或许还有救,可你这畜生全当没事一样,就那样弃我儿于井里不管不顾。畜生哪,你欠我儿一条命哪!”
“那又如何?”费三公子道,“要怪就只能怪他自己太不经打,我就轻轻一拳,他就自己倒退着掉进了井里,淹死了是他活该。再说,我爹出钱给他做了后事,还给了你三百两银子,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凭什么这般报复我?”
“我儿的命就值三百两?”
“三百两还不知足?要不是他死了,怕你一辈子都见不到三百两。”
费三公子叫嚣道。
“一个下人的儿子,跟我一起读书也就罢了,还想跟我一起乡试?他要是名列我之前,我的面子何在?他不死还想活着出人头地吗?做梦!我爹费了多少功夫才保我上榜……”
费姨奶奶咳嗽了一声,费三公子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又说道,“我爹为了我的学业,费了多少功夫,给我请了多少名师教我日夜温习功课,这才保得我上榜。”
云中锦面色阴沉,不论费三公子如何自圆其说,都掩盖不住这其中的罪恶勾当。
甄有德的面色也相当难看,他苦读数十载考了多次才小有成就,而费三公子这样一个草包,竟然第一次乡试就上榜了,怎不教他心中感叹不已?
“我是下人,我儿是下人的儿子,可我们不会一辈子做下人的。”
老吴将费三公子的手掰开,一边继续做桂花糕一边念叨。
“我妻难产死了,留下我儿与我相依为命。费老爷大发善心,让我儿与三公子一起读书。可实际上,他拿我儿当书僮使唤,稍有不满便对我儿拳打脚踢,我儿身上从来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为了能出人头地,我们父子俩忍了。这一忍,就是十几年。”
“我们本想着,就快要熬出头了,好日子已经不远了。待我儿乡试上了榜,我们就离开费府,就在这漕江城里寻个屋住下来。我有手艺不怕挨饿,还能供我儿继续读书参加会试,出人头地的日子指日可待。可三公子这该杀的,千不该万不该,将我儿打得掉进井里还一走了之。”
“三公子,你心是很清楚那不是意外,你就是个杀人凶手,本该给我儿偿命的。但凡我对你做了什么,都是你应得的。”
老吴的眼神逐渐变得凶狠,将舂好的桂花粉倒进椰浆里使劲搅拌,就象搅着仇人的鲜血。
“他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老吴,他还是个孩子,是你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啊,你最疼他了,你怎么忍心这样对他?你若觉得三百两不够,跟我说一声,要再多银子我都能给你的呀。”
费姨奶奶哭道。
“老吴,我一向待你不薄,你不该这样,你不该啊。”
“谁的儿谁不心疼?我疼你儿,那是因为我儿要仰仗费府才能读书。我待他好,是图他能待我儿好一点,拳脚少往我儿身上招呼一点,我甚至可以为了你儿,委屈了我自己的儿。你儿还是个孩子,难道我儿就不是孩子?他今年也才二十岁啊。”
“我只拿你儿身上一块肉而已,你就觉得天塌了。可我儿的命都没了,我又该向谁讨回公道?我的天早就塌了!再多的银子,换不回我儿的命,也赎不了你儿的罪。但是,我的剔骨刀可以!”
老吴愤慨已极,抓起案上的剔骨刀,张捕头立即上前去夺下了,哐当一声丢到了一旁。
老吴扫了一眼剔骨刀,笑道:“三公子,你记住这把剔骨刀,它能为你做好吃的菜,也能去你的命根。如若不是官府这么快就找到了我,我还打算用它给你做你爱吃的荔枝肉呢。荔枝肉,呵呵,我儿也爱吃,可他吃不上。”
“我儿就那样没了,可凶手却上榜做了文魁,将来还要去会试,去做官,叫我怎么能甘心?我本想杀了你,可一想,费老爷给了我儿读书的机会,毕竟还是有恩于我们的。我深知失去爱儿的痛,不忍心让费老爷伤心。所以,就只是小小惩罚一下而已。断小命留大命,你不觉得已经是便宜你了吗三公子?”
“你不是想和费老爷一样做官吗?那就做个宦官吧,就不知道今年这么多人争当宦官,你能不能争得过别人?怕是又要费老爷下功夫保你入宫去?”
“你!你这恶贼,该天打雷劈!”费三公子又羞又恼,指着老吴咒骂。
“老吴,你是想七星高照还是九九归真?下一个是谁?”张捕头问道。
老吴笑了笑,不答,转过头来望着云中锦。
“我自认为做得还算干净,不知道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你这位女上差这么快就断定是府里的人做的,又如何断定就是我?”
云中锦说道:“一则,费府院墙极高,这几日又是家丁日夜巡视守护,外人进府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因而我初步判断是府中人作案。”
“二则,经老仵作所验,作案手法不算高明,排除术业熟手所为,但又比完全生手的手法要好一些,因而我推断是个惯用刀的厨师。三则……”
“之所以断定是你,乃因桂花糕。”云中锦看着老吴,接着道,“油纸上有指印,指印里有桂花香。”
“由此我推断,凶手先将蒙汗药下在酒里,药翻费三公子之后作案,随后顺手拿起油炸海蛎饼的油纸,将东西包好塞在他的怀里,却不曾想,在油纸上留下了指印,因为刚刚做过桂花糕,手上沾了粉,因而指印非常明显。”
“费三公子说,他是先吃的油炸海蛎饼,想起要吃桂花糕让你去做的。费姨奶奶说,你总是亲手舂桂花,别人做你不放心。所以,在油纸上留下带桂花香指印的,只能是你。在费府里草木皆兵的情况下,能够轻易进入费三公子卧房,给他送上酒食的,在酒食里下蒙汗药的,也只能是你。”
云中锦说罢了,问道:“老吴,我的推断与实情可有甚出入?”
老吴长长地叹了一声,没有回答,喃喃说道:“这桂花糕是为我儿做的。他最想吃我做的桂花糕了,可他从来就吃不到,因为三公子爱吃,他就吃不到我做的桂花糕……”
老吴老泪纵横,泪水一滴一滴落在还没做好的桂花糕里。
云中锦怔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幼年时的小灯。
那时候,有好吃的,小灯从来都是先看着,待她吃好了,或是她主动分给小灯,小灯才会吃。
她总觉得,那是因为小灯懂得礼让,或是觉得小灯疼她爱她才让着她,如今想来,她与小灯分享的时候,更有一种“嗟,来食”之嫌。
她忽然觉得莫名的恐惧,不知道那时乳娘是不是真心疼爱她?是否也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才待她好?甚至亦是为了所谓的出人头地,委屈了自己的女儿?
当小灯不小心用烛油烫伤她之后,乳娘也用烛油在小灯胳膊上留下一个同样的伤疤,那时候小灯噙着泪望着她,她不知道那双眼眸深处是否有怨?
在小灯心中,是否对她有恨?
如今的苏绣,是不是依然怨恨着她?
就在她心猿意马之时,费姨奶奶不知何时已悄然将地上的剔骨刀抓在手里,此时大叫了一声,朝着老吴捅了过去。
“老吴!”云中锦猛然惊醒,而老吴已轰然倒地,桂花糕粉也洒落在地上,与他的鲜血混合在起。
“老吴,刘光耀是不是你做的?”云中锦急忙冲上前去问道。
老吴一只手指费姨奶奶,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转眼便断了气。
“你个死老东西,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费三公子冲上来,对着老吴一顿拳打脚踢,还不解气,抓起案上的菜刀想往老吴身上砍。
“你够了!”云中锦一声怒吼,同时一脚扫去,将费三公子撂翻在地。
“儿啊,娘为你报仇啦哈哈哈……”费姨奶奶尖声叫着,疯了似地哈哈大笑。
剔骨刀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铿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