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人区地处高处,拾级而上时,云中锦故意放慢脚步,苏绣不敢再紧跟着,但她从另一侧攀过了岩礁,藏身于最高处的一片树林子里,远远地俯瞰着云中锦的一举一动。
云中锦站在费府的朱门前。
她想再多了解一些老吴的情况,但从门里传来的哭嚎声和吵闹声令她有些心烦,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因为老吴是费府的人,其他几家都认为是受费府所牵累,才使得自家公子惨遭断根之祸,纷纷上门找费姨奶奶来来讨说法,费姨奶奶寻死觅活的,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上差,我们还是先去刘府吧?高府和谢府也行,费府我看就不用去了。”张捕头善解人意道。
“嗯。”云中锦点了点头,随即又将这些大户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却仍然毫无头绪。
时不时有巡视的家丁走过,只是人数比前几天少了一半。
云中锦问道:“出事之前,这一带亦是这样日夜巡视吗?”
“回上差,有。我们原本就是看家护院的,日夜轮班巡视本是应当,前几天出了事,各家都增加了巡视的人数和班次。这不,上差您破了案,我们也轻松了许多。”一位刘府家丁头目答道。
“其实,小的一开始也觉得,应该是内部的人作案,要不您瞧,这院墙这么高,院内院内又有我们护院,外人怎么能进去?”家丁头目指着院墙,自作聪明道。
云中锦笑了笑:“费府是内部作案无可质疑,那你想,老吴又是怎么进入你们刘府的呢?莫非你们当中有人与他里应外合?”
家丁头目愣了一下,赶忙说,“没有没有。我们刘府最看不上的就是费府,从上到下都小气,那费三公子硬往我家公子身边凑,还特别贪嘴,爱吃的从来是吃个不剩,不懂得让别人,还从来不见他掏钱,我家公子都烦他了。”
家丁头目说着,嘿嘿笑了几声,“主子小气,下人也小气,所以我们从不跟费家的下人来往的。”
“就是就是。”其他家丁插嘴道,“就说那个老吴吧,说是做桂花糕最是拿手,却又舍不得去买上好的桂花,谢府的墙里有棵百年老桂树,他就在墙外蹦哒,可怎么也够不着,还差点撞墙上给撞死哈哈哈……”
“老吴小气,眼神还不好,谢公子也是看在费三公子的面上,答应让他进园子里拾桂花,可他拾了半晌,拾了一袋米兰回去。”
家丁们说得热闹,云中锦心下有了数,老吴爬不了墙,而且眼神不好,他进入刘府作案的可能性微乎极微。
如此一来,嫌疑又回到了苏家小栈以及苏络的身上。
她不由感到头疼。
苏绣在高处的林子里,看着云中锦与家丁比比划划说着话,却无法听到他们说什么,急得团团转,忍不住从树林子下来,潜于各个富户之间的墙角下。
不仅要与云中锦玩捉迷藏,还得时刻提防着被巡逻的家丁发现,可真是够难为的。
但她不得不如此。
因为她知道云中锦仍然盯着瘸一刀不放,而瘸一刀究竟有没有留下什么要命的破绽不得而知,她必须时刻提防着,赶在云中锦发现之前,迅速堵住漏洞,以免云中锦顺藤摸瓜查到她的头上,更不能查到苏络的头上。
“你,就是刑部来的所谓上差?”一位衣着光鲜,雍容华贵的妇人在家丁的簇拥下,略抬着下巴,朝着云中锦问话。
“是的,我是刑部来的。”云中锦回答道。
“我家老爷在京里做官,与刑部的武尚书颇有交情,是武府的座上客。”贵妇人拿眼瞥着云中锦说道。
云中锦笑了笑,未接茬。
“我有理由怀疑,这个案子没完。”贵妇人又道。
云中锦心头一喜,没想到这个趾高气扬的贵妇人,竟然与她还有共识。
“敢问这位夫人,您的理由是?”
“喝,费府的那位小妾很不地道。嫁进费府没多久,就把正房夫人给磋磨死了,又把大公子二公子都赶去了舅老爷家里,说是因为她有了身孕,为了避谶,家中不宜有其他孩子。”
“可后来老吴来时还带着个襁褓中的孩子,怎么就不避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大公子二公子先后也都死了。”
“后来嘛,她就生下了费三公子,费老爷宠得跟什么似的,出外做官也带在身边,她又非把老吴也带上不可,说是吃惯了他做的菜。”
贵妇人笑了笑,一点也不避讳地高声说道,“我怀疑她与老吴有奸情,老吴的那个儿子就是她生的。”
云中锦不由地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了贵妇人半晌,方才问道:“只是怀疑,可有实据?”
“这种事情,有就有了,要什么实据?我又没把他们捉奸在床。”贵妇人捂嘴笑。
“后来费老爷一定是有所察觉了,就用了巧计将老吴儿子弄死了,她呢,就与老吴串通报复,但毕竟费三公子也是她的儿子,不忍心杀死,就来了个断根,让费老爷断子绝孙。”
“他们先拿我们的儿子做垫背,然后才对费三公子下手,为了就是掩人耳目。最后,她又将老吴杀了灭口,可谓是蛇蝎毒妇。可怜我的儿呀……”
贵妇人说到此时,想起自己的儿,捂面哭泣。
“可是,这些都是传言与猜测而已,并无实据。”云中锦说道。
“实据?知州大人管我要实据,你这小巡捕也管我要实据?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无风不起浪?”贵妇人厉声道,“我既有怀疑,实据你就得由你们给我去查。”
“哼,本来也不用这么麻烦,只要将费府小妾押下了稍一用刑,我就不信她能扛住不说?可知州大与这费府交情甚厚,当年这小妾还是他引见给费老爷的呢,谁晓得这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
“费姨奶奶是知州大人引见给费老爷的?”云中锦甚是惊诧。
“那一年,漕船撞墙,死了很多人……”
“漕船撞墙?”云中锦又吃了一惊。
贵妇斜乜了她一眼,“这有什么?过不了闸就放水了呗,真是少见多怪!”
“知州云大人那时还是云知县,见有女子浮在水上,让人救下了她,又见她颇有几分姿色,就带回了县衙。听说,当日县衙里就闹得鸡飞狗跳,县令夫人差点没气得上吊,云大人这才把女子送去了费府。没几天,这女子就成了费府小妾,小妾就小妾吧,唤什么姨奶奶,笑死个人。”
云中锦忽然明白,费姨奶奶为何被判定不予以追究了,原来是知州大人这一层关系,而甄有德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而已。
贵妇人兀自唠叨:“那些年,我常见费老爷搂着小妾在这坡底下行走散心,一路走一路笑,说他们的姻缘是漕船撞墙撞出来的,你说可气不可气?那每一回漕船撞墙死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敢情他们是几十条人命堆起来的好姻缘不成?什么东西嘛!”
云中锦想起,此番漕船撞墙死了九名闸夫,从知州到知县全当等闲视之,不禁心中黯然。
“总之,这女子就不是个好东西。”
那贵妇又正色道,“刑部来的小女子,你给我好好去查,查出实据证明是这费府小妾害的我儿,赏银绝不会少了你的。若是查不出实据来,或是你与知州沆瀣一气包庇费府小妾,我定会写信告诉我们老爷,让你在刑部当不了差。你听明白了没有?”
“夫人请放心,案子我自然会尽心尽力去查,但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查,也不是为了赏银,更不是我了自己的前程,而是为了真相。”云中锦回答道。
那贵妇人紧紧盯着云中锦的脸,“好大的口气,一个小小的巡捕,几品几级呀?”
“眼下无品无级。”云中锦抿了抿嘴唇,不卑不亢地回答道,“但我会努力上进。”
妇人爆发出一阵笑声,“小小女子,还是努力嫁进大户人家才是正理,学什么男人查案?还是这样的案子,不觉得丢人吗?”
“哦?夫人都不觉得丢人,我又有什么可丢人的?”云中锦一笑,接着道,“你家公子被阉的案子的确还有诸多疑点,但依夫人的意思,这种丢人的案子,还是交给男人们去查吧。我也不用查什么实据了,这就去嫁人。”云中锦慢悠悠说道。
张捕头抿着嘴使劲憋住了笑,说道,“小的们拿人在行,至于怎么查阉案,还是上差在行。”
“什么阉不阉的,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贵妇人顿时怒目圆睁,指着云中锦和张捕头厉声骂道,“有疑点就赶紧给我去查,别以为拿个老吴出来就能把我糊弄过去,把我惹急了,可不管什么知州大人的情面,照样闹他个天翻地覆。就算是刑部派来的,也休想逃过处罚!”
骂完气咻咻地进了刘府,门关得山响。
衙差们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
“刘府的?前几日好象未见过她。”云中锦问道。
“是苏贵的娘,苏家的二夫人。苏贵是刘老夫人娘家侄子,乡试时从福江县过来,就住在刘府。”
“一口一个费家小妾,却原来她自己也是个小妾。也不知道她与费家姨奶奶有什么过节,非让我查她?”云中锦道。
“那过节可大了。”高府门前一位看似管家模样的一直在看热闹,这时走出来说道。
“当年漕船撞墙,死了很多人,但也救起来一些人,其中就有她。可县太爷只带走了费姨奶奶,却把她给留下了,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事儿当年我们这一带的人都知道。”
“也就是说,这位苏府二夫人与费姨奶奶当年是同一条船上的?”云中锦问道。
“应该是的吧。”管家说道,“后来一个成了费姨奶奶,一个进了刘府,又被刘老夫人送去了她的娘家,也就是福江县的苏府,成了二夫人。”
“原来如此。”云中锦明白了,有时候人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杀家灭口的深仇大恨,只是一些际遇不同,也能够成为一世的仇敌。
有别家的家丁上来说道,“这妇人厉害得很,一来就跟刘老夫人打了一架,又去费府与费姨奶奶打了一架,闹得鸡飞狗跳的。”
“苏老爷在吏部做官,家里难免嚣张一些,把一般人都不放在眼里。她来了漕江,县衙都不屑进的,直接闹到州衙去,知州大人好说歹说才给劝回来的。”
云中锦想了想,恩师为官极是清廉,少有与其他官员往来,座上宾只是极少的几位老友,印象当中并没有姓苏的官员,这苏二夫人是唬人的?
“得瑟什么呀,说得好象别家没人做官似的,这般牛气哄哄……上差您千万别与她计较,苏家不缺儿子,可她就生了一个,从她这一面来说就是断子绝孙了,说几句难听话,也是情有可原。”
张捕头又赶忙来宽慰云中锦。
“唔。我不会计较。”云中锦点头,“她所说的,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既然有疑点,该查还得查。”
只是,她望着这些高高的院墙,又开始头疼。
老吴进不去,比老吴还要磕碜的瘸一刀能进得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