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找到姐姐的时候,她已是漕帮帮主侯一春的第八房夫人了。
看得出来,侯一春对苏缨甚是宠爱,当即宣布苏绣为漕帮的小执事。
虽然这只是漕帮位次最低的小小头目,但手底下有十多名小喽啰可供她使唤,对于刚刚加入漕帮才一个月的苏绣来说,也算是升迁极速了。
可苏绣并不乐意,怪苏缨自作主张,靠姐姐用身子换来一个升迁令她很难堪。
“姐,我不要你给我换来的小执事。我自己有本事,能靠自己一步步升上去的。假以时日,我必定让姐姐扬眉吐气的,姐姐又何必着急这一时?”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能抄近道为什么非得走远道?假以时日说得好听,可究竟是多久?你等得了我可等不了,对于我来说,多一天都是煎熬。”苏缨说道。
“可姐姐嫁那么个死老头,难道不煎熬吗?牺牲这么大,才换一个小执事,我觉得憋屈。”
“你别瞧不起小执事,手底下十多号人呢。帮主挺疼我的,等过些日子,我再和他说说,给你往上升做个大执事,好不好?将来我怀上帮主的儿子,那就更好说话了,说不准还能让你当上分坛的坛主呢。”
苏缨极力宽慰道。
“他统共就侯荣一个儿子,死了就没了。将来我给他生了儿子,漕帮还不是我儿子说了算?到那时,整个漕帮就是我们苏家的天下了。”
“绣,你想啊,我这样一个残柳之身,能为苏家换来如此美好前程,一点也不亏。别看现在憋屈,要知道,我们的盈利在后头呢。”
苏缨愈说愈是兴奋,苏绣拼命摇头。
“姐,我们回家好吗?我不要漕帮的职位了,你也不要给侯一春生儿子。”
“回家?你当漕帮总坛是我们苏家小栈那般,大门敞开随意进出的?我如今已经是八夫人了,你也已经当上了小执事,没有退路了,只能继续往前走。”苏缨正色道。
“绣,你要知道,这也已经不光是你我愿意不愿意的事了,还有阿爹和阿弟的性命。以前退出漕帮的人,下场有多惨你是知道的。绣,不论你多么不喜欢,也请你一定为了家人,忍一忍,好吗?姐求你。”
“既然没有退路,那就安下心来,我们姐妹俩同心协力,你在外面好好做事,我在屋里好好伺候帮主,你的前程光明着呢。只要你在漕帮混出名堂来了,我们苏家也就稳了,以后再不担心别人欺负我们。”
苏缨拉着苏绣的手,笑道,“这个家里,姐是最没用的,只有这个身子还有一点利用的价值。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你可莫要辜负了姐姐。”
苏缨笑着,而苏绣只觉得欲哭无泪。
那一天,她远离了所有人,带着一壶酒,爬上一处岩礁坐着,边自饮边望着大海发呆。
岩礁壁上,是一丛长势喜人的锅盖。
云中锦飘然而至,轻轻落在她的身后。
她原本已决定离开,听张捕头说苏缨成了侯一春的八夫人,特意又回转来,反正恩师已经在圣上面前把差事了结了,让她“缓缓归”,她便借口身体不适,不宜长途跋涉,要多将养几日,这便又在漕江留下了。
“你来啦。你不回京城,是想留下看我如何摔得粉身碎骨吗?”苏绣没有回头,却识得身后之人
“我不放心你。”云中锦说道。
“笑话,我有什么让人不放心的?如今我已是漕帮的一名执事了,手下管着十几号人马呢。”
“靠姐姐出卖自己换来的小执事,很了不起吗?”云中锦嘲弄道。
苏绣的心被狠狠戳了一刀,白了云中锦一眼,提壶对嘴猛灌。
云中锦将酒壶夺了过去,在苏绣身边坐了下来。
“绣,我想好了,去把姐姐接回来,我们收拾收拾,一起离开漕江。我带你们去京城,把苏家小栈开到京城去,好吗?”
苏绣夺回酒壶,喝了一口。
“姐姐已经这样了,她换来的,我为什么要放弃?到了京城,漕帮就能放过我们?你处处看不我顺眼,总拿侯荣和谢草偶的死说事,瘸一刀的事你也怀疑我,我难道还能指望到了京城你能罩着我?”
“如果你行得正坐得直没有做过亏心事,怕我怀疑你?”云中锦又将酒壶夺去,喝了一大口。
“我再跟你说一次,你所有的怀疑都是无中生有,疑人偷斧的故事我也不想说了。我苏绣做事,桩桩件件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但愿如此。”
酒壶在两人之间你争我夺,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我送到你嘴边喝一口,你送到我嘴边喝一口,渐渐地,两人都已微醺。
他们相互倚着肩,遥望着大海,就象幼年时的小灯与心珠。
夕阳落在海中,映出一道道霞光。
那时,云中锦觉得,时光若能静止在此刻,没有过往,亦不去想将来,只要这样相依相偎,看日落月升,那该有多好。
“姐姐来我们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夕阳霞光。霞光映着她,美得醉人。”苏绣带着醉意,指着海上落日霞光说道。
“那一天,她站在我们家门前,看着我们吃油煎牡蛎,我便分给了她一半。她饿极了,可还是将那一半又分了一半还回来,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阿爹撬锅盖给她吃,她却直摇头,说是知道锅盖珍贵,她已经吃到了牡蛎,就不该贪心,让阿爹把锅盖留给我和阿弟吃。”
“阿爹说,相见就是缘分,就这样,把她留下了。”
苏绣沉浸在回忆当中,静静地叙说着。
“我们不知道姐姐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也从来没有人问她,因为这都不重要,阿爹说,她就是苏家的女儿。我是绣,阿弟是络,阿爹便将她取名叫缨。”
“哦?阿爹对织物如此情有独钟,莫非心有所念?”云中锦笑问。
苏绣亦笑道:“我也曾问过阿爹,是不是喜欢过某位绣娘,阿爹说是。”
“绣娘呢?”
“阿爹说,她在海里。”
云中锦沉默良久,说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带一家人去药王谷生活?在药王谷,虽然不会大富大贵,但至少一家人能够过上和和美美平静的日子,而且漕帮的人也找不到你们。”
“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能找到药王谷?”苏绣道。
“因为我知道你与药王谷之间,一定有特殊的关系,否则,那么神秘的药王谷,在我去过一次之后,你还能再次敲开它的大门。”云中锦道。
“我记得段远之说过,他的妹妹是到漕江来看望一位故人的时候失踪的。他用的是‘看望’,这便说明,那位故人是一位他们敬重的长者,他很放心地让自己十几岁的妹妹独自来看望故人,表明这已是常态。”
“基于你与药王谷的关系,我猜测,那位故人,就是阿爹。他应该也曾是药王谷的人,不知道什么缘故,离开了那世外桃源,留在了漕江这样的凡尘俗世,过着清贫的日子。现在我明白了,应该是与那位绣娘有关,对吧?”
“是,我阿爹的确曾经是药王谷的人,但他是药王谷的叛徒。他总觉得药王谷太过乏味,喜欢偷偷跑到海边玩耍。”
“后来,他在海里救了一位落水的绣娘,他们相爱了,他想要娶她为妻。但是他的师父不允许,将他逐出了药王谷。阿爹无所谓,可以在大海里遨游,又能与喜欢的人相伴,他乐得逍遥。”
“只是很可惜,绣娘生了一场大病,他回药王谷求药,师父说什么都不答应,骂他不好好习医得到了报应。他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死在自己怀里。他将她葬在海里,他亦永远留在海边,就如她与他永不分离。即便后来他被人打傻了,他心里头念念不忘的,依然是那位绣娘。姐姐也是听说绣娘的故事,这才开始学刺绣的。”
“所以,你别再问我为什么不离开漕江,阿爹不会走,我也不会走。阿弟将来去做官,可以带着姐姐走,可我想,姐姐也不会走的。”
苏绣将剩下的酒咕嘟咕嘟全部灌进嘴里,醉眼迷离望着云中锦。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份坚持,你的坚持是律法,而我的坚持,就是努力打拼出一片天地来,至少,让我的家人不要再受任何委屈。你说,我有什么错?难道我与你的坚持不一样,就是错了吗?那我还觉得,你为了你的律法不近人情,还是错的呢。”
“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可我们为什么不能为了彼此,把自己的坚持稍稍地退一步呢?”
云中锦摇头道,“律法就是律法,怎能退步?若律法屈服于人情,则律法便不再成律法,要它何用?”
“不要律法你依然可以活得潇洒自在,可我若是没了家,就什么都没有了。”苏绣哭道,“我好不容易才有家,好不容易才有亲人……心珠,你懂吗?你懂我吗?”
很久以来,苏绣第一次唤她心珠,仿如隔世一般。
“我懂。”云中锦鼻子一酸,将头靠在苏绣的肩上,倚得更紧一些。
而此时苏绣已经完全醉了,拔出撬刀挥舞着,喃喃地说着醉话。
“我要努力,我要拼命,遇鬼杀鬼,遇佛杀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侯荣欺负阿爹,我杀,谢草偶欺负姐姐,我杀,我杀杀杀……”
云中锦猛地一个激灵,差点滚下岩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