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轻拂,天已入秋。
不过阳光还算暖和。
山上的枫叶也已经基本都开了,放眼看去,漫山的红,红得浓郁艳丽,一尘不染,却又添几分惨淡气息。
就连地面也都是飘落的红叶,映着绚丽的阳光,折射着火焰般的光芒。
像是要把谁的生命燃烧殆尽。
而那无边的红色中,有一点颇为突兀的黑。
往近些看,那是个人。
他似乎受了伤,走起路来有气无力,一瘸一拐。
那一身黑衣,还破了好几道口子,鲜红的血液从里面流出来,滴落在地,很快就与地上的红枫落叶融为一体了。
似乎终于支撑不住,他摇晃了几下,彻底摔倒在地。
若是一直待在京城,也许他就不用受这么多伤了。
他的仇家实在太多,想要杀他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出来,尤其是得知他重伤昏迷的消息,一直都守在外面,他一有动静,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出手。
可是他不想待在京城,那里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那里。
薛浪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单手挡着阳光,一动不动。
心口传来的疼痛一直在提醒他,他已经是个将死之人。
是啊,早在十四年前,他就已经该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虽然好像有些不尽人意,但是,该发泄的好像都发泄了。
他心里那股缠绕在心口的恨意好似跟着也随风飘散了。
好像只有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是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是,他已经没有了活着的意义。
没有人会来打扰他。
没有人会知道他死去。
只有他一个人……
在此时此刻,他的整个世界都是静的。
他似乎极为享受这刻的宁静。
感受着四面而来的清风,听着啁啾的鸟鸣,枫叶沙沙作响,不断从树上飘落,几乎将少年人掩于红海之下。
他想,若是能这样死去,也好。
可是,这样的静,让他想起了十四年前。
同样很静。
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大雪飘落的声音。
也许是临近死亡的缘故。
那些被深藏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遍又一遍不断在脑海里清晰地放映了出来。
最后又回到了那雪山上。
他从狼嘴里逃出来,浑身是血,就那样躺在雪地里等死,漫天的雪花,哪怕落在他脸上,他也丝毫感受不到寒意。
他只记得。
有个猎户救了他,还将他带回了家,替他包扎伤口,他当时很感激这个人。
跟他生活了几年,还帮他干活,甚至将他当做父亲对待。
他还想,当个普通人也挺好的。
可是,他太天真了。他一心想回报他,而他却一心想卖了他赚钱。
有一天,那个人终于熬不住了,说“我送你去个好地方,到了那里,你将不愁吃穿。”
然后,他就将他送入了大药谷。
他亲眼见着他高高兴兴地数钱。
大药谷的谷主是个衣冠禽兽,他每次看他,眼神都很奇怪,而且他的笑容也很丑陋,丑陋得让人恶心。
他还会脱他的衣服,将他绑起来。
甚至于用铁链将他的手脚束缚起来。
他厌恶,反胃,想吐,拼命挣扎……
饶是意识模糊,他也跟发了狂一般极不安稳。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也不想去想起这些。
秋风携卷起落叶,就连空气中都带了些许血腥气。
忽然间,刺眼的阳光被挡住了半截。
“原来你躲在这儿。”
熟悉的声音响起。
忽然打破了这份死亡的沉寂。
薛浪眉眼微动,透过指缝,缓缓抬了抬沉重的眸子。
人影逆着光,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等他缓了一阵,看清来人,一双绀青色的眸子透着几分来不及遮掩的震惊。
震惊之后,又像是自嘲,“你是来杀我的吗。”
他的声音沙哑得很,从中便可以听出他此时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致。
卫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他都已经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再想着以前的事了,但是知道他逃跑的那一刻,却还是想要把他抓回来。
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居然还想着逃。
也许是觉得不甘心想亲手了结了他。
也许他就是单纯想看看他有没有死。
“我只是顺着血迹跟过来,没想到你还真的在这里。”
此时的卫麟面无表情,他只是居高临下的望着薛浪,脸上似乎已经褪去了稚嫩,多了几分稳重气息。双眸漆黑一片,显得愈发深邃,隐隐可见闪烁的寒光。
此刻,他只需要一剑,就能将跟前这已经脆弱得跟瓷器一般的人杀死。
他紧握了剑柄,却见那握着的剑刃上还在滴着血。
那是他上山途中遇到了几个碍事的人,就顺手杀了。
他想,大抵都是来杀薛浪的。
气氛在此刻忽然又静谧了下来。
又是一阵清风拂过。
还携卷了细碎的咛喃之声。
“抱歉。”
那躺在地上的人也许是第一次说这种话,眼睛不敢直视卫麟,就好似直视无意间发出的一道呼吸声而已。
可是卫麟耳朵灵敏得很,怎么可能会没有捕捉到这道声音。
他只是怔愣在地,俨然没想到身下之人会突然来这么一句。
“你是怕我杀你,所以才故意说这话来恶心我吗?”卫麟几乎是咬牙说出这话。
薛浪重重地咳了一声,唇角也溢出了暗红的血液。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着道歉,也许事到如今,人之将死,也不想留得遗憾吧。
“不管你信不信,我知道……是我自私的举动伤害了你,你并没有错,错在于我。
你只是无端被我拉进了这场无端的漩涡,我也没指望这区区两个字就能让你原谅我的所作所为,其实说来可笑,我就只是单纯地嫉妒你而已。”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还记得你第一次同我在战场上对上的时候吗,你朝我笑了,不是那种轻蔑的笑,你只是提醒我马鞍有些松了,会影响作战,我当时就想,你凭什么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人笑,对方还是你的敌人。”
他不知道,他当时眼里的笑意明亮得刺眼,甚至给人一种浅淡的宠溺感觉,就那样突兀地落在薛浪眼中,狠狠地刺了他一下。
“我当时就想,这个人应该被保护得很好,看起来实在是毫无防备,云翊为什么会派这样一个人来打仗,他看着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估计连刀都拿不稳,反正我是十分轻视你的,可是轻视的同时,我又非常嫉妒,凭什么同样都是皇室的人,你可以被保护得这么好,而我却连生的资格都没有,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笑,是因为有人会纵容你笑,而我呢……”
他唇角勾着笑,他笑起来本应该很好看的,只是神情又带着悲色。
卫麟此时面对这一切都不知该作何反应,甚至脊背有些发麻。
确实,他不知道薛浪这些年过的是什么生活,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生活才能把他变成这样。
他也没想到,薛浪会真的跟他道歉。
他真的要受这只言片语的影响吗?
卫麟拧紧了眉,握着剑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就在他纠结的这短短一瞬,他恍惚又听得那道沙哑得近乎无力的嗓音道:
“我很羡慕你。
你很干净,”
“而我,却是,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