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刚过,郑子徒已经踏上了雍王宫的御道。晨雾中的王宫如蛰伏的巨兽,飞檐上的鸱吻衔着将散未散的星光。
他低头整了整官袍,袖口沾着的渠水泥渍早已干涸,在锦缎上结成一小块褐色的痂。
“宣——泾洛之渠河道总长郑子徒觐见!”
殿前的内官大声宣告,尖利的声音在朱漆廊柱间回荡多时。
郑子徒迈入大殿时,青铜鹤灯里的烛火正齐齐一跳。二十岁的雍王秦臻高踞丹墀之上,玄色冕服上的龙纹在光下若隐若现。
“臣郑子徒,参见大王。”郑子徒捧着牙笏跪地参拜。
秦臻放下竹简:“郑卿免礼。”
“谢大王!”
郑子徒起身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年轻君王。
郑子徒刚来雍国时秦臻才刚刚即位。那时秦臻十四岁,个子不高,分明是个孩子模样。人虽聪慧有主见,但朝廷大事半数还是由丞相姜文信和群臣决定。
六年过去,半大小子终于长高长大了,成为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脸上的稚气尽脱,言行举止都透着君王的威严。
郑子徒修建泾洛之渠的事情是秦臻即位后亲自做决定的第一桩大事,事情后续的进展他也一直盯得很紧。
此番郑子徒进宫,也是为了向他禀报泾洛之渠的进度。
当年郑子徒同秦臻约定的泾洛之渠的完工时间是六年,也就是今年的十月末。
时间虽然比郑子徒原本设想的时间少了数年,但郑子徒这些年与民夫们在河道上同吃同住,几乎住在河道上,进度倒也跟得上。
现在是八月下旬,距离约定的竣工之期只剩下两个多月的时间。
郑子徒入宫之前仔细计算核对了泾、洛两处的河道修建进度。两边河段同时开工,各修十余里,便可以将两水合龙。
按照原计划,两个月内让泾洛之渠竣工绝不是问题。
不过近期河道上的人力和物资都跟不上原计划,所以是否能按时竣工确实成了问题。
最开始秦臻追求效率,希望泾洛之渠可以提前四年竣工,所以向郑子徒许诺,要派二十万民夫到河道上做事。但是实际做事的时候,人数远没有他承诺的那么多。
雍国的平民男子在十七岁和六十岁之间的称谓“成丁”,全都需要服徭役,少则一个月,多则两年,到期轮换。实在缺人的时候,不在十七岁到六十岁年限的“次丁”也会帮忙。
河道上轮换的民夫最多时,不过是秦臻承诺的八成;年景不好的时候,真正到岗的也就是约定人数的五到六成。
眼看最近要竣工了,郑子徒本想多要一些民夫赶进度——河道上至少能保证七成的民夫才好做事。
这两年年景并不算差。郑子徒打听过,今年雍国适龄的民夫要比往年多出一到两成,总数能有四五十万,多调几万人来河渠上应该并不成问题。
整理好思绪,郑子徒便打算同秦臻细细讲一下渠上的事情,提出自己的诉求。
“大王,泾洛之渠不日便将竣工,臣……”
郑子徒躬身正要禀报,可秦臻却打断了他的话。
“郑卿,我知你渠修得不错,不过寡人今日还有其他事情,只怕要再隔几日才能嘉奖你!”
郑子徒知道秦臻是会错了意,刚要解释,秦臻却已再度开口。
“寡人昨夜收到军报,蒙将军又下了韩国和魏国数座城池!寡人每日忙于此事,实在是无暇他顾。”
秦臻语气清越欢快,如同佩玉相击。
郑子徒闻言却懵了一下,望着殿中的青铜水钟呆立很久。
雍国又同韩国和魏国打仗了?
已经攻下了数座城池,那必然不是这三两日的事情。
他常年待在泾洛之渠上,从早到晚侍弄河道与河水,竟对此事一无所知。
见郑子徒捧着笏板半天没有说话,秦臻又唤了郑子徒一声,将他拉回现实。
“郑卿!怎么了?”
郑子徒再次抬头看向秦臻,原本想求秦臻给泾洛之渠上增加民夫的事情,此时好像已经不再适合开口。
他俯首向秦臻行了个大礼。
“臣为大王贺,恭喜大王为雍国又添城池!”
秦臻盯着郑子徒看了一会儿,勾起的嘴角渐渐沉了下来。
他这一次没有让郑子徒平身免礼,反而自己走下御座,弯腰凑过去看郑子徒的眼睛。
“郑卿嘴上称贺,为何眸中却全无喜色?”
“臣……”
没等郑子徒解释,秦臻又问了他一个新的问题。
“郑卿,如果寡人记得不错,你祖籍荥阳,又姓郑,是郑国君侯的子孙?”
郑子徒摇摇头:“臣确实祖籍荥阳,也为郑氏,但非君侯之郑。”
“你不是郑国的贵族?”
殿中的青铜水钟滴答声突然一滞。
秦臻的面色如前,就连嘴角弯曲的弧度都同方才一样,让人看不出是开心还是失望。
郑子徒自知难以揣摩上意,只得照实回答。
“郑国的君侯是姬姓郑氏。郑国未灭时,臣的先祖也只是国中的普通水工,皆属庶族。”
秦臻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起身笑了起来。
“没什么,寡人也不喜欢那帮贵族。平身吧!”
他转过身,带着郑子徒走到宫殿尽头的一面墙前。
墙上悬挂着一副尺寸颇大的羊皮地图,上面详细地标着天下的城池。早先这些城池归属于数百个小诸侯国,但眼下都被朱砂标明边界,天下只剩下七国。
这七个国家是从这几百个诸侯国中厮杀出来的,都是煊赫一时的强国。可眼下疆域最广的只有雍国这一个强中之强的大国,其他六国再次沦为小国。
秦臻看着墙上的图,仿佛透过这些墨迹与朱砂看到了万里的山河湖海。
“等寡人统一六国,届时天下之人均为我雍国之臣民,无分亲疏、远近、贵贱、美恶,官不私亲,法不遗爱,便是万年的清平盛世!”
郑子徒点头称“是”,很快他又反应过来,怕自己这话太短显得过于敷衍。
“九州本就是一统。”他听见自己说,“天下乱了百余年,也需要一个新的天子了。”
秦臻大笑起来,转身拍了拍他肩膀。
“没想到郑卿也会说这些漂亮话了。”
“此为臣肺腑之言。”
秦臻一边笑着,一边顺着地图从西往东走,拿起一根竹杖指向函谷关外的新郑。
此处原本用老墨写着“郑”,后来则被勾画,改成了“韩”。两个字都泛着黄,看着年数已久。
“郑卿,你信不信,十年内,这个地方要改成‘雍’字?”
“臣自然相信。”郑子徒依旧点头附和。
“郑国为韩国所灭,寡人以为你与韩国有夙世仇怨,听说韩国城池被寡人所得后会开心的,谁知你的先祖并非郑国宗室。”
“郑子徒。”年轻的王忽然唤他全名,“你不会心念旧主,在心底里埋怨寡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