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徒望着秦臻沉默了一会儿。
他退后半步,再次屈身向秦臻行叩拜大礼。
“臣不敢称赤胆忠心,但自问从未做过任何有愧于大王与雍国百姓的事情。倘若大王不信任臣,那臣唯有死而已!”
说着,郑子徒取下头冠,一脸视死如归的决绝。
宫中除了侍卫官之外,其他臣僚见君皆不可携带刀剑匕首。秦臻知道郑子徒在此处玩不出什么花样,只当郑子徒只是随意撂几句狠话,对此并未认真。
谁知郑子徒真有求死之心,竟突然起身以头撞柱。
秦臻见状大惊,急忙招呼左右:“快拦住他!”
殿中伺候的宫人虽多,但谁也没想到郑子徒会突然如此,赶上去的时候到底晚了半步。
郑子徒面色灰白地瘫倒在地,柱上与地板上都是殷红的血。
“郑卿,郑卿!”秦臻一边喊着郑子徒一边奔过来,“快……快宣太医!”
鲜血顺着郑子徒的头顶流下,郑子徒的脑袋嗡嗡作响,视线有些模糊,满目都是耀眼的红。
很快便有太医赶来,为郑子徒医治包扎。
秦臻手中的事务繁多,便安排人将郑子徒抬到了偏殿休息。
郑子徒在偏殿的矮榻上睡了半日,下午才苏醒。他身边有宫人守着,宫人见状马上去隔壁禀报秦臻。
郑子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本以为自己会在冥府黄泉,谁知竟是在一处华丽的宫室。
他扶着沉重的脑袋起了身,秦臻已经从隔壁过来。
“臣叩见陛下!”
郑子徒躬身又要拜,秦臻上前一把扶住了他。
“爱卿有伤在身,不必如此拘礼。”
秦臻望着他又笑了笑。
“郑卿的气性为免也过于大了些,寡人不过与你闲聊几句,何以竟如此寻死觅活?”
郑子徒没有回答,反而扭过头看向窗户的方向。
偏殿的雕花木窗大敞着,一阵潮湿的风卷着落叶闯进大殿。窗外的天空阴沉,半边都是翻涌的乌云。灰白的云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天际。
“又要下雨了。”郑子徒轻声开口。
秦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虽不知他此话何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今年雨水确实出奇的多。”
“关中往年气候偏旱,今年陡然多了如此多的雨水,各处河道的压力只怕很大。”郑子徒说道一半顿了顿,“倘若泾洛之渠不能如期修好,汛期一到……”
他话没有说完,但两个人都明白话中未尽之意。
“那郑卿以为该当如何?”秦臻问道。
郑子徒回头,迎上秦臻的目光。
“臣请增派三万民夫,再加一成粮饷,泾洛之渠必如期竣工!”
秦臻的眉头跳了跳,目光阴翳。
殿外的雷声隐隐,雨势渐大,西风呼号着钻进偏殿中。殿中柔软的纱幔被狂风掀起,如战旗般猎猎作响。豆子大的雨点破窗而入,砸在青石地砖上,发出利剑版的脆响。
秦臻挥手示意宫人关了窗户,再看向郑子徒时又是满脸笑意。
“郑卿,你方才还以死明志,现在倒跟寡人讨价还价?你可知,我大雍的男儿此时应该在何处?”
“臣知道。”郑子徒应道:“大雍的男儿此时都应跟着蒙将军在东边的边境厮杀,直到夺下韩国和魏国的所有疆土。战事自然比河渠之事要紧。”
秦臻早知郑子徒并非朝堂上那些长着七窍玲珑心的人精,也能接受他一向笨嘴拙舌,从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但他此话满怀怨怼,实在让人寒心!
六年前郑子徒初来雍国时六亲无靠,在长安城中毫无根基,又因为提出修建泾洛之渠之事被朝中大臣针对,是秦臻力排众议,给他十几万民夫,给他国库两成的收入做修渠之资,让他成为大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泾洛之渠河道总长。
这些年蒙傲不知在他面前吵吵嚷嚷多少次,说要东出攻下六国,可他为了维持泾洛之渠的正常运转,将此事一拖再拖。直到近两年大雍的成丁增多,他才终于允了蒙傲向韩魏动兵的事。
他为郑子徒将事情做到此等程度,可郑子徒非但不知感恩,开口竟完全不顾及君王的颜面,毫无半点人臣之礼!
秦臻强忍着怒气,几乎要发作,没想到郑子徒并不知收敛,再次开口。
“大王方才问臣,为何‘嘴上称贺,眸中却全无喜色?’臣敢问大王,您还记得六年前您承诺臣什么——您说渠修十年过于漫长,愿给臣二十万民夫,让臣六年内修完泾洛之渠——两个多月后便是竣工之期,您说的民夫呢?”
郑子徒抬手指了指东方。
“民夫在东边,在雍与韩魏的战场上!臣在泾洛之渠上安排任务时,各段的管事都向臣抱怨民夫不足数,臣亦核对过渠上民夫数目。渠上民夫最多时大约有二十万之八成,多数时候是二十万之六七成。今年河渠将竣工,人数反而最少,只有二十万之五成。渠上都在讨论此事究竟为何,原来竟是被蒙将军征调进了军中。”
话说一半,郑子徒又想起郑子徒又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在河畔村的祭台旁讥讽蒙傲的话。
那时候他还说大雍近些年不曾对外用兵,蒙傲空有一身本领却无用武之地的。
原来,最好笑的人只有他自己啊!
他冷笑一声,又道,“大王英明神武,当知河渠溃则良田毁,良田毁则饥民起!大王一心想要韩魏之民成为您的子民,您可曾想过,在这歧雍之间千里河山的百姓——您现在真正的子民,他们又当如何生活?”
话毕,郑子徒再次跪倒在秦臻面前。
“这渠臣既然修不成了,那臣只求速死!”
秦臻原本十分恼怒,此时听着郑子徒这一番冒犯至极的言辞,脸上的愠色倒减去几分。
今日郑子徒在听说韩魏被雍国夺城时面如土色,那一瞬间他真的担心郑子徒是韩国或者魏国派来的奸细。
没想到郑子徒竟是为了原本该分派到河渠上的民夫挪到了军中气恼。
此事确实是他言而无信,并不能全然怪郑子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