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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 3月 13日清晨的青川镇,雨后的雾气正从青石板路的缝隙里缓缓升起。林微言踩着湿漉漉的石阶走向沈氏木作工坊时,看见东山公园的睡莲池泛着细碎的金光。水珠从荷叶边缘滚落,在水面砸出的涟漪让她想起昨晚新设备录下的声波图谱——那些起伏的曲线里,藏着王大爷方言中七十二种语调的秘密。

工坊的木门虚掩着,新录音机的嗡鸣声隐约传来。林微言推门而入,看见沈知行正跪在地上调试设备,晨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他右手握着螺丝刀的姿势很特别,食指第二节微微凸起,那是常年握刻刀留下的茧痕。

“早啊知行哥。”她把早餐放在工作台边缘,油纸袋上的热气迅速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文旅局的应急资金到账了吗?我昨晚梦见银行打电话说账户异常。”

沈知行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直起身时,晨光恰好照在他眼底,那里布满细密的红血丝。“已经到了。”他接过豆浆时指尖有些发凉,“老周叔一早去银行取了现金,正在里屋核对台账。”

林微言注意到他左手腕内侧有道浅红的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绑过。她刚要开口询问,就听见老周叔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老人手里捧着个铁皮盒子,钥匙串叮当作响。“微言丫头来得正好!”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码着整齐的钞票,“文旅局拨了一万五,加上咱们凑的两万五,正好四万!”

“四万?”林微言愣住了,“昨天台账算的不是还差三万二吗?”

“还有一笔私人资助。”沈知行突然开口,他转身去拿账本的动作显得有些仓促,“我昨晚联系上的,直接捐了一万。”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正在擦拭工具的王大爷停下动作,老花镜滑到鼻尖上:“私人资助?是哪个好心人啊?咱们得请人来喝杯茶才行。”

沈知行的笔尖在账本上顿了一下,墨点在“资金来源”一栏晕开小小的痕迹。“不用麻烦了。”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对方不想透露姓名,就想安安静静帮个忙。”

工坊门口的铜铃突然叮铃作响,顾屿背着双肩包站在逆光里,雨水在他的冲锋衣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抱歉来晚了。”他走进来脱下湿漉漉的外套,目光扫过桌上的现金,“看来我错过好消息了?”

顾屿是县文化馆派来的技术支持,南京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说话总带着学术论文般的严谨。他放下背包时,林微言注意到他笔记本电脑上贴着“方言有声数据库”的标签——那是他们正在合作开发的项目。

“文旅局的款到了,还有一笔私人资助。”老周叔喜滋滋地数着钞票,“这下能买新的麦克风和移动硬盘了,你上次说的那种降噪麦克风……”

“是指向性电容麦克风。”顾屿纠正道,他走到工作台前翻看台账,手指在“私人资助一万元”那行停住,“私人资助?有捐赠协议吗?按照《慈善总会专项基金管理办法》,个人捐赠超过五千元需要登记身份信息。”

沈知行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边缘:“只是个熟人,不需要走正规流程。”

“熟人?”顾屿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的阳光恰好挡住他的眼神,“是青溪实业的王总吗?我昨天打电话问过,他们明确说不会再追加投资。”

工坊里的空气瞬间凝固。王大爷咳嗽两声试图打破沉默,手里的布巾却不小心扫落了桌上的卷尺,金属尺落地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沈知行把账本合上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不是王总。资助人不想暴露身份,我们应该尊重人家的意愿。”

“可项目审计需要完整的资金来源证明。”顾屿从背包里掏出文件夹,抽出里面的文件摊开,“这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项资金管理办法》,第三章第八条明确规定,所有资金都需要备案来源。”他用手指点着文件上的条款,“没有合规手续,后续的省级申报会出问题。”

林微言看着沈知行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想起昨晚阁楼透出的灯光。那时她以为他在整理爷爷的笔记,现在想来,那灯光更像是某种漫长的挣扎。她注意到工作台抽屉的缝隙里露出半张油纸,边缘沾着些淡黄色的蜡屑——那是保养木雕用的蜂蜡。

“小顾说的是规矩。”王大爷慢慢站起身,拐杖在地面叩出笃笃的声响,“但好心人要是不想露面,咱们也不能强人所难。知行啊,你跟资助人说一声,至少让我们知道怎么感谢吧?”

沈知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雨雾,晨光在他侧脸投下深深的阴影:“他就想让项目继续下去。等我们把方言数据库建好,把成果给他看看,就是最好的感谢。”

“谁会匿名捐这么多钱?”顾屿的目光像探照灯般锐利,“而且时机这么巧,刚好在青溪实业撤资、政府拨款未到的空档期。”他突然转向林微言,“微言学姐,你知道沈知行昨天下午去哪了吗?我打电话到工坊没人接。”

林微言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沈知行昨天说去县城买设备,可老周叔后来说是托亲戚买的。两种说法像榫卯结构里错位的凹凸,无法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他……他可能信号不好。”她下意识地维护道,指尖却攥皱了口袋里的备用磁带。

沈知行突然转过身,手里拿着新录音机的说明书:“我们先测试设备吧。顾屿你负责多轨录音设置,微言帮王大爷准备今天的采访提纲,重点问文庙匾额的方言称谓。”他刻意加重了“文庙”两个字,像是在提醒什么。

团队的工作节奏很快恢复了正常,但某种无形的隔阂已经形成。林微言在整理采访提纲时,总忍不住看向沈知行的方向。他正在调试麦克风,专注的神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捏着麦克风线的手指却过于用力,指节泛白。

顾屿的质疑像颗种子,在她心里悄悄发了芽。她想起沈知行阁楼里的双鱼佩,想起他昨晚异常的沉默,想起他手腕上的勒痕。这些碎片在脑海里拼凑,却始终缺了关键的一块。当她看到沈知行把一杯没喝的豆浆倒进废料桶时,突然意识到这是他最喜欢的甜豆浆——他今天的反常远比表现出来的更多。

中午休息时,老周叔和王大爷回家吃饭,工坊里只剩下他们三人。顾屿借口检查设备内存,打开了沈知行的笔记本电脑。“这里有个加密文件夹。”他突然说,屏幕反射的光在他脸上跳动,“创建时间是昨天下午三点,正好是你失联的时间段。”

沈知行的反应快得像条件反射,他合上电脑的动作带起一阵风:“里面是爷爷的私人笔记,涉及家族手艺的秘密,不方便公开。”

“比项目资金来源还重要?”顾屿寸步不让,“我们是团队合作,不是秘密社团。”

“够了!”林微言突然站起来,手里的采访提纲散落一地,“知行哥不会拿项目开玩笑的!如果他不想说,肯定有自己的理由。”她蹲下身捡纸时,发现沈知行的皮鞋边缘沾着些暗红色的泥土——那是镇东老街区特有的黏土,聚珍阁当铺就在那条街上。

顾屿冷笑一声:“理由?我只知道合规的理由。上周县文旅局开会明确说,私人资助必须通过正规渠道,否则可能被认定为非法集资。”他拿起桌上的现金,“这一万元没有任何凭证,我不能让项目承担这样的风险。”

沈知行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指关节发白。“资金来源绝对合法。”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果出了问题,我个人承担全部责任。”

“你怎么承担?”顾屿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用你家的木作厂?还是用……”

“住手!”林微言挡在两人中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们忘了项目启动时说的话吗?要一起把青川方言留住!现在因为这点事就要散了吗?”

工作台的玻璃板下,项目启动时的合影在阳光下泛着白光。照片上的沈知行笑得眉眼舒展,那时他还不知道资金会断裂,不知道自己要抵押祖传玉佩,不知道信任会如此脆弱。

沈知行突然转身走向阁楼,楼梯在他脚下发出沉重的声响。林微言和顾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复杂的情绪。过了一会儿,沈知行拿着个牛皮笔记本下来,封面已经磨得发亮。

“这是爷爷的方言笔记。”他把笔记本放在桌上翻开,里面夹着些干枯的花瓣,“资助人是爷爷的老朋友,看到笔记后决定帮忙。他年纪大了不想露面,这是他托我转交的捐赠说明。”

林微言注意到笔记的纸页边缘有些潮湿,像是刚被水浸过。说明是用毛笔写的,字迹苍劲有力,但墨迹明显是新的。顾屿接过仔细查看,眉头却皱得更紧了:“没有签名,没有日期,这在法律上不具备任何效力。”

“在我们这儿,这叫君子协定。”沈知行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信不信由你。如果你坚持要合规手续,我现在就去把钱还回去。”

僵局持续了整整三分钟。工坊外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遥远而清晰,像来自另一个平静的世界。顾屿最终把说明放回笔记本:“我保留意见,但会暂时记录为‘匿名捐赠’。不过审计时必须补全手续。”

沈知行没有回应,他拿起麦克风走向王大爷家的方向。林微言看着他的背影,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异样,像是肩膀受了伤。她突然想起那个装现金的抽屉,想起沈知行总是下意识地挡住那个位置。

下午的录音工作异常顺利。王大爷用方言讲述文庙匾额的雕刻过程时,新设备的降噪功能完美过滤了窗外的鸟鸣。林微言负责操作调音台,看着声波图谱上起伏的曲线,突然理解了顾屿的担忧——这些珍贵的声音资料需要合法的资金支撑,否则随时可能像劣质磁带一样崩坏。

顾屿在调试多轨录音系统时,故意大声讲解操作原理:“多轨录音就像搭房子,每轨声音都是一根柱子,少了一根就可能塌。资金来源也是一样,必须每一笔都清楚稳固。”他的目光扫过沈知行,带着明显的暗示。

沈知行正在给麦克风套防风罩,闻言动作顿了一下。防风罩是用旧毛衣改的,林微言认出那是沈知行爷爷生前常穿的藏青色毛衣。她突然想起阁楼樟木箱里的红绒布,现在应该是空的了。

傍晚时分,老周叔发现少了五千块现金。“明明数好四万的。”他急得满头大汗,铁皮盒子翻来覆去地看,“难道是我记错了?”

“会不会是放在别的地方了?”林微言帮着寻找,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沈知行。他正坐在角落里擦拭工具,蜂蜡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当林微言的视线落在他沾着蜡屑的指甲上时,突然明白了什么——那五千块,大概是用来支付当铺的利息了。

顾屿突然开口:“我下午看到沈知行从抽屉里拿过钱。”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当时没多想,现在看来……”

“是我拿的。”沈知行放下工具站起来,他的肩膀明显向一侧倾斜,“王大爷的降压药吃完了,我去药店买了些,忘了记账。这是发票。”他从口袋里掏出揉皱的发票,金额正好是五百八十元。

“可还差四千多啊。”老周叔喃喃自语。

沈知行的脸色有些苍白:“剩下的我预支了这个月的生活费,等项目有钱了再补。”他的目光避开林微言,“最近要去乡下采访几位老人,需要差旅费。”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却让林微言的心沉得更低。她知道沈知行的父亲上个月刚动了手术,家里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她悄悄看向工作台的抽屉,那里的油纸已经不见了,只留下淡淡的蜡痕。

傍晚的夕阳把工坊染成温暖的金色。沈知行在整理录音带时,林微言走过去帮他分类。“知行哥,”她的声音很轻,“那个资助人……是不是和双鱼佩有关?”

沈知行的手指猛地收紧,磁带在他掌心硌出红痕。他过了很久才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微言,有些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请你相信,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项目。”

林微言看着他眼底的挣扎,突然想起爷爷常说的话:“真正的手艺人心口如一,就像榫卯结构,心里的想法会从手上露出来。”她轻轻握住沈知行冰凉的手指,那些布满茧子的指尖正在微微颤抖。

“我相信你。”她的声音带着坚定,“但如果有困难,我们应该一起承担,而不是一个人扛着。”

沈知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窗外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相依为命的鱼。

顾屿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手里的文件夹慢慢合上。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县文旅局发来的消息:“青川方言保护项目专项审计下周开始,请准备完整资金材料。”他抬头望向沈知行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

暮色渐浓时,工坊的灯亮了起来。沈知行在调试设备,林微言在整理录音笔记,顾屿在核对台账。表面上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信任的堤坝上出现了一道裂缝,而隐瞒就像雨水,正在慢慢渗透。

沈知行突然咳嗽起来,他用手帕捂住嘴,手帕上隐约渗出红色。林微言慌忙递水给他,却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是不是太累了?”她担忧地问,“今天早点休息吧。”

“没事,老毛病了。”沈知行喝了口水,把帕子悄悄藏进口袋,“等录完张木匠的采访就休息。”他看向窗外,夜色已经笼罩了青川镇,只有东山公园的方向还透着微光,那里的睡莲应该已经合上了花瓣。

深夜的工坊里,沈知行独自坐在工作台前。他打开抽屉,拿出那个装现金的油纸包,里面还剩两万五千块。当票就藏在现金下面,“六月当期”的字样在灯光下格外刺眼。他轻轻抚摸着当票上的墨迹,突然想起李掌柜的话:“有些东西抵押了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阁楼上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走动。沈知行迅速把当票藏回《晚清民国时期中国名胜古迹图集》的第 78页,那里的纸条上写着爷爷的字迹:“手艺会断,文脉不绝”。

脚步声在楼梯口停住,林微言的声音带着睡意传来:“知行哥,你还没睡吗?我听见动静……”

沈知行合上书本的动作很快:“在看爷爷的笔记,想找找明天采访的线索。你怎么还没休息?”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两人之间拉出长长的影子。林微言看着沈知行眼底的疲惫,突然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雨雾,明明很近,却看不真切。

“我担心你。”她的声音很轻,“也担心项目。顾屿说得对,我们需要合规的资金来源。”

沈知行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夜色:“我知道。等忙过这阵,我会把所有事情说清楚。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老人们的方言录下来,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远处的文庙传来隐约的风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林微言想起王大爷说的话,不同节气的风会让风铃发出不同的声响,就像不同的方言语调。这些声音正在消失,就像某些珍贵的东西正在被抵押、被遗忘。

“明天去采访张木匠,我跟你一起去。”林微言做出决定,“顺便去看看乡下的油菜花,听说开得正旺。”

沈知行的肩膀放松了些:“好啊,张木匠说他的木工口诀里藏着油菜花的秘密。”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像双鱼佩上交缠的纹路。但林微言知道,有些秘密已经像种子一样埋下,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天。而沈知行心里清楚,当秘密揭开时,他们精心维护的平衡可能会像劣质磁带一样,在最关键的时刻崩坏。

工坊的灯亮到深夜。新录音机的嗡鸣声与远处的风铃交织在一起,谱写出一曲无人知晓的忧愁。在青川镇的夜色里,有些牺牲正在被隐瞒,有些信任正在被考验,而那些珍贵的方言,正通过新设备的电容麦克风,小心翼翼地流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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