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傍晚,寒意更深。洛阳城华灯初上,富庶的街市喧嚣渐歇,而靠近码头的一座酒楼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这里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鱼龙混杂,消息灵通。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汗味和廉价脂粉混合的浊气,跑堂的吆喝声、划拳的喧闹声、歌女不成调的琵琶声,交织成一幅活生生的市井画卷。
我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劲装,外罩一件挡风的羊皮坎肩,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脸上略涂了些暗黄的膏脂,掩去了几分贵气,多了几分风霜和江湖气。现在的我是苏月,漕帮新晋的、急需打响名号的女帮主。
我并没有让我的两个侍女、王虎和小五跟来,目标太大。而跟在我身边的是两名精心挑选的亲兵,都是我的河东旧部,同样做了市井打扮,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我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老疤,脸上有道旧伤,看着凶悍;另一个我取外名叫猴子,身形瘦小,眼神活络。他们扮演的是漕帮的得力伙计。
按照赵六留下的线索,以及这两天小雪她们通过刚撒出去的伙计们收集到的零碎信息,今晚要见的是黑三爷——一个控制着洛阳码头部分苦力脚行和地下赌档的头目,据说手眼颇为灵通,尤其擅长解决一些官面上不方便出手的麻烦。
赵六暗示过,此人背后隐约有节度使的背景。他手里有一批紧俏货,需要可靠的、有门路的船帮运出洛阳,送往北面。
酒楼二楼靠里一个相对僻静的雅间门口,站着两个彪形大汉,眼神不善地打量着每一个靠近的人。老疤上前一步,按照约定的暗号,屈起手指在门板上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
门开了一条缝,里面光线昏暗,烟雾缭绕。一个满脸横肉、穿着绸衫却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壮汉堵在门口,正是黑三爷。他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上下扫视着我:“你就是赵六那小子说的……苏月?漕帮帮主?”他刻意在帮主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正是。”我微微颔首,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三爷,久仰。赵六兄弟引荐,说三爷有趟急活?”
“呵,有点意思。”黑三爷咧嘴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侧身让开,“进来谈吧。”
雅间里除了黑三爷,还有三四个精壮的汉子,一看就是打手,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们三人身上刮过。桌上摆着酒菜,却没人动筷,气氛紧绷。
落座后,黑三爷也不废话,直接切入主题:“苏帮主爽快人。我这儿有批药材,要连夜运出城,走水路,到北边卫州。时间紧,路子得绝对干净,不能惊动任何水上的蚂蟥。”
他盯着我,“听说你苏月路子野,前两天在柳林镇码头,连巡河营的钉子都让你给拔了?有点本事啊。”
他果然知道柳林镇的事!消息传得真快。这既是试探,也是施压。
“混口饭吃,仗着几分运气和江湖朋友给面子罢了。”我故作平淡,端起面前粗劣的酒杯抿了一口,辛辣感直冲喉咙,“柳林镇是侥幸,靠的是银子开道,外加一个熟人恰好当值。三爷的货要出洛阳,这天子脚下,水更深,盘查更严,风险自然更大。”我刻意强调了银子和风险。
“风险大,价码自然也高。”黑三爷身体前倾,一股浓烈的酒气和体味扑面而来,“一口价,五百贯!现钱!只要你的船能安安稳稳把货送到卫州指定码头,验货无误,钱立刻到手!”
五百贯!这远超正常水运价格的数倍!而且要求安稳送到,这货绝非普通药材。我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三爷,五百贯确实诱人。可您也知道,如今这汴京水道,巡河营、水门司,层层关卡,哪个是善茬?打点起来耗费不小。更何况……”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身后的打手,“您这货,怕是有点烫手吧?万一路上有个闪失,我苏月折进去事小,耽误了三爷的大事,可担待不起。”
“怎么?怕了?”黑三爷脸色一沉,带着威胁,“苏帮主,在洛阳这块地界上混饭吃,胆子太小可不行。我黑三的货,道上的人都知道,接了就得出力,没有回头路!至于‘烫手’?”
他狞笑一声,压低声音,“实话告诉你,这趟活,背后是虎皮罩着的!只要路子对,没人敢动!你只管运,其他不用操心!”
\"虎皮?\"果然!印证了赵六的暗示。
我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雅间里气氛更加凝重,那几个打手的手都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的短棍。老疤和猴子也绷紧了身体,做好了随时动手的准备。
“三爷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决断,“这活,我苏月接了!”
黑三爷脸上刚露出一丝得意。
我紧接着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但规矩不能坏。第一,五百贯现钱,先付一半定金,货到卫州验明无误,再付另一半。第二,货我必须先验!不验明白是什么、有多少,我的船不敢装,弟兄们也不敢押!第三,路线和时间,由我苏月来定!
三爷您只管说送到卫州哪个码头,其余的交给我。您信得过我苏月的门路,就得信我的安排!”
我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江湖气魄,完全是一个强势帮主该有的样子。同时提出的条件也合情合理,验货是行规,控制路线是降低自身风险的关键。
黑三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小眼睛里凶光毕露:“验货?苏月,你信不过我黑三?” “三爷言重了。”我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目光,“不是信不过三爷,是信不过这世道。我苏月带着一帮兄弟水里来火里去,挣的是刀口舔血的钱,但也得知道舔的是哪口血,值不值这个价!验货,是规矩,也是对我兄弟的交代!三爷若觉得这要求过分,那这活,我苏月恐怕接不了,您另请高明!”
我作势就要起身。这是谈判的关键时刻,退一步,就会被对方彻底拿捏。
“慢着!”黑三爷猛地一拍桌子,杯盘震得叮当响。他身后的打手刷地站了起来,目露凶光。老疤和猴子也瞬间踏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暗藏的短刃上,雅间内杀气弥漫。
黑三爷死死盯着我,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年轻的女帮主如此强硬难缠。
僵持了数息,他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苏月!你有种!验货就验货!但老子警告你,要是敢耍花样,或者走漏半点风声”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三爷放心,漕帮也是出来混口饭吃的,靠的就是信义二字吃饭!”我重新坐定,脸上露出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定金呢?”
黑三爷冷哼一声,极其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丢在桌上,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二百五十贯,足色官银!明晚子时,城东废砖窑验货装船!路线你定,但丑话说在前头,误了时辰或者货有闪失……”他再次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子时,城东废砖窑。”我抓起布包,掂量了一下,干脆利落地塞进怀里,“三爷,静候佳音。”
没有多余的客套,我带着老疤和猴子起身,在几道充满敌意和审视的目光中,沉稳地走出了雅间。
“帮主,这黑三……”猴子凑近一步,低声询问,眼神里还有未褪的紧张。 “是个狠角色,而且他背后的人,恐怕来头不小。”
我压低声音,脚步不停,“回去立刻通知小雪,动用最隐蔽的渠道,查!重点查黑三近期的活动,尤其是和哪个节度使的勾连!还有,明晚废砖窑,我们需要绝对可靠的人手提前布控,既要验货,更要防着他们黑吃黑!”
“是!”老疤沉声应道。
这趟药材生意,必须做成,而且要做得让所有暗中窥伺的眼睛都看清楚——漕帮苏月,绝非浪得虚名。
明晚子时的城东废砖窑,阴风飒飒,残垣断壁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暗影。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铁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黑三爷的人早已等候多时,几辆蒙得严严实实的骡车停在阴影里,周围散布着十几个精悍的汉子,眼神在夜色中如同狼瞳般警惕地闪烁。
我和老疤、猴子提前到了,带着精心挑选的几名亲兵化装的“漕帮兄弟”,同样神情戒备。验货的过程充满了无声的较量。
黑三爷亲自掀开油布一角,露出的果然是成捆的刀枪箭镞,寒光在月色下刺眼。数量远超我的预估,这哪里是“药材”,分明是足以武装一小股精锐的军械!背后牵扯的势力,恐怕比预想的还要骇人。
我没有多问一句,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示意手下人开始装船——一艘不起眼但坚固的乌篷货船早已停靠在附近一条隐蔽的河汊里。整个过程在黑三爷和他手下虎视眈眈的注视下进行,沉默而高效。
当最后一件军械被妥善安置在船舱暗格里,沉重的油布重新盖严,黑三爷紧绷的脸上才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狞笑。
“苏帮主,果然够胆识,够利落!”他递过来另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剩下的二百五十贯,货到卫州,自有人接应点验。记住,管好你和你兄弟的嘴!”
“三爷放心,漕帮帮主苏月,吐口唾沫砸个坑。”我接过钱袋,声音沉稳有力,“后会有期。”
乌篷船如同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入洛水主道,逆流而上,向着北方的卫州驶去。负责押送的是猴子带领的精干小队,他们带着我精心设计的联络方式和应变方案。而我,则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悄然返回了三司衙门。
几天后,猴子带着成功的消息和另一半酬金安全返回。货已安全送达卫州指定地点,接货的果然是行伍中人,一切顺利。更重要的是,漕帮苏月的名字,如同投入洛阳暗流中的一块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
“殿下,成了!”小雪难掩激动地汇报着刚汇总来的消息,“城东码头那边,都在传新冒出来的月娘子手段通天,连黑三爷的硬货都能平平安安送出去!现在不少暗地里走货的,都开始打听我们漕帮的门路了!”
小绿也兴奋地补充:“是啊殿下,现在都有人主动给咱们撒出去的伙计敬酒,想搭线呢!”
我坐在书案后,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苏月的声音是打响了,但这把双刃剑的反噬也随之而来。名声越大,暴露的风险就越高。
桑维翰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始终如同悬顶之剑。而且,随着“业务”扩大,我这个“苏月”亲自出面的频率必须降到最低,甚至归零。公主和三司使的身份,是绝不能与一个漕帮帮主有任何实质性重叠的。
“时机到了。”我抬起头,目光扫过小雪和小绿,“本宫现在需要一个能替苏月跑前跑后的人!”
小雪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神情变得严肃:“殿下,是说要找一个人去帮殿下出面?”
“是!”我点了点头,“她要能撑得起漕帮这个名号,镇得住场面,懂得江湖规矩,能应对各种突发状况,还要绝对忠诚可靠,甘愿成为我们在江湖上留的暗子。”我看向小绿,“之前让你们物色的人选,有眉目了吗?”
小绿连忙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宗,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名字和简单的背景:“公主殿下,符合您要求识文断字、背景干净、机灵能混市井的实在难找。奴婢和小雪姐姐筛了又筛,觉得这个……或许可以一试。”她指向其中一个名字。
“王十三娘?”我看着那简单的几行字,“洛阳本地人,原为官宦家婢,主家犯事抄没后流落市井,在瓦舍说书为生?识字?口齿伶俐?背景呢?查实了?”
“查实了。”小雪接口道,声音冷静,“她主家是前朝一个五品官,因贪墨被查,家产抄没,仆婢官卖。她是家生子,没入贱籍后自己赎身出来的,为人机敏,口才极好,在瓦舍说书颇有些听众。最关键的是,她有个相依为命的弟弟,得了痨病,需要大量钱财医治,她为此几乎倾尽所有,走投无路。我们的人观察了她半个月,心性坚韧,求生欲极强,而且很懂得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一个走投无路、需要钱救弟弟,又具备基本素养和应变能力的人,这确实是个值得一试的选择。她的软肋就是最好的控制点。
“就是她了。”我下了决断,“小雪,安排一下,我要亲自见她。地点要绝对隐秘。”
两天后,洛阳城外一处废弃的尼庵禅房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木头和尘土气息。
王十三娘被蒙着眼带进来时,身体微微颤抖,但并没有惊慌失措地哭喊,只是紧抿着唇。
眼罩被取下,她适应了一下光线,看到端坐在一张破旧蒲团上、一身素净布衣的我,以及侍立在我身后、眼神锐利的小雪和小绿。
她立刻垂下眼,姿态卑微地行了个礼:“这位夫人,唤奴家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王十三娘,”我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说你有个弟弟,病得很重?”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眼中瞬间充满了恐惧和哀求:“夫人!求夫人开恩!奴家弟弟他……他只是病了,绝没有……”
“不必惊慌。”我打断她,语气放缓了些,“我不是来问罪的。相反,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能赚到足够钱,请最好的大夫,买最好的药,救你弟弟命的机会。”
王十三娘愣住了,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渴望,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覆盖:“夫人…您…您要奴家做什么?”她不是天真少女,深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做一个人。”我看着她,“做我漕帮帮主苏月下面的洛阳盘口的舵主。”
当小雪将苏月的身份、漕帮的背景、以及需要她做的事情和盘托出时,王十三娘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她显然听懂了其中的巨大风险——这是掉脑袋的勾当!
“夫人……这……这太……”她声音发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风险很大,我知道。”我平静地说,“但收益同样巨大。事成之后,你弟弟的病,我包了。请名医,用最好的药,直到他痊愈。此外,每月会给你一笔足够你们姐弟衣食无忧、甚至小有积蓄的银钱。你从此不必再在瓦舍卖笑说书,受人白眼。”
我顿了顿,“当然,你也可以拒绝。但今日之事,你若走出这个门,泄露半句……”我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寒意让王十三娘打了个哆嗦。
禅房里陷入了死寂。王十三娘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时间一点点流逝。终于,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虽然仍有恐惧,但更多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对着我,深深拜伏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冷的石板地面,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嘶哑: “奴婢王十三娘,愿为夫人效死!从今往后,夫人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绝无二心!”
“很好。”我站起身,示意小雪将她扶起,“记住你今日的话。从此刻起,你就是漕帮舵主。你弟弟,我会立刻派人接到安全的地方医治,你很快就能收到他安好的消息。”
接下来的日子,在城外尼庵禅房里,成了临时的“训练场”。小雪亲自操刀,将收集来的关于江湖帮派、漕运行规、切口黑话、洛阳各色人物的资料,以及作为一个江湖结社这个身份应有的气度、行事风格事无巨细地灌输给王十三娘。
小绿则负责她的衣食起居,我也教了她一些简单的武艺防身训练,确保她在外表上更像一个经历过风浪的女舵主,而非一个柔弱的说书女。
王十三娘展现出了惊人的适应力和模仿天赋。她本就口齿伶俐,心思玲珑,在巨大的压力和明确的回报激励下,学得飞快。她努力揣摩着江湖上的狠辣与义气并重,市井的圆滑与舵主的威严并存的气质。
小雪甚至安排了几次模拟会面,由亲兵扮演其他帮派头目或难缠的货主,王十三娘从一开始的紧张生涩,到逐渐能应对自如,甚至偶尔能根据情况即兴发挥。
看着镜中那个眉宇间带着几分江湖风霜、眼神锐利、举止间带着一股草莽豪气的女子,与之前那个在瓦舍讨生活的说书女判若两人。
“很好。”我站在她身后,“记住这种感觉。从今往后,你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代表着我苏月,也代表着漕帮。”
“是,夫人!”王十三娘挺直脊梁说道。
能代表我这个漕帮帮主苏月的人终于走到了台前。而我则可以更深地隐入了重重帷幕之后,通过这条精心打造的暗线,继续操控着水面下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