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靠我和衙门里这些官吏去啃,只怕啃到契丹人再次南下也理不清。我需要更强力的外援,需要一双能在洛阳城里行走、能触及那些盘根错节势力的手。
“备马!”我再次起身,这一次,目标明确,“去寿王府!”
马车碾过洛阳城深夜冰冷的石板路,将我连同那沉甸甸、几乎令人窒息的账册一同送回了寿王府邸。四哥石重乂,我的亲兄长,封寿王,领河南尹。
这京畿之地的大小事务、人丁户籍、田亩税赋,尽在他辖制之下。三司衙门里的乱麻,光凭账册死物,怕是理不清根由。我需要四哥的眼睛,需要他手中那河南府的力量,去照一照地方上那些被层层粉饰的窟窿。
在下人通报了一声后我走了进去,四哥石重乂正背对着门,负手站在那幅舆图前,似乎在凝神细看。他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亲王常服,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四哥。”我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依赖。
“小妹?”他浓眉微挑,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惊讶,随即被沉静取代,“稀客啊!三司衙门那座冰山,竟没能把你冻住?”语气里带着兄长特有的、不易察觉的关切和一丝调侃。
“四哥就别取笑我了。”我苦笑一下,在他下首坐了,侍女奉上热茶也顾不上喝,开门见山,“衙门里的事,千斤重担,压得我喘不过气。尤其是盐铁这一块,李从珂留下的烂账,简直是一团糟!我再能干,单枪匹马也难理清。”
他立刻起身,挥手屏退左右,亲自给我倒了杯热茶。
石重乂在我对面坐下,端起茶盏,指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温润的瓷壁,目光沉静地看着我,示意我继续说。
我接过茶盏,滚烫的杯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三司积弊如山,非一日之寒。张谏、王朴、李肃,三位相公塞进来的人,虽各有手段,却也互相盯着,牵绊着。这盘棋,父皇让我落子,可棋盘上处处是陷阱,子子皆凶险。”
我将三司现状,尤其是度支军需的虚账、盐铁的混乱、户部赋税账实不符的疑点,拣紧要的向四哥剖析。他凝神听着,面色越来越凝重。
“四哥,”我放下茶盏,目光灼灼,“衙门里算盘打得再响,算的也是死账。我要知道,河南道、河北道那些州郡,李从珂刮地三尺时,地方上到底怎么执行的?那些‘军需急用’、‘犒赏将士’的钱粮,是当真发到了前线将士手里,还是被层层盘剥,进了某些人的私囊?还有盐铁,官盐私盐搅在一起,那些敢在官盐里掺沙土、敢放私盐过境的,背后站着谁?光靠三司衙门里翻旧纸,翻不出真相!”
石重乂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眼神锐利起来:“你是想借我河南府之力,查访地方实情?”
“正是!”我斩钉截铁,“四哥执掌京畿,耳目通达,各州县官吏的考绩、风评、过往行迹,你这里必有存档。更重要的是,河南府的人手,可以名正言顺地下到州县去,以巡查流民、安抚地方、稽查吏治为名,暗中查访那些账册背后的勾当!尤其是那些账面上被划归‘损耗’、‘军需’、‘杂支’的巨额款项,我要知道它们最终流向了何处!这案子,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地方上的实据,我们在朝堂上就是无根的浮萍,随时会被掀翻!”
石重乂沉默了片刻,书房里只剩下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他看着我,最终,他重重一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明白了。此事交给我。我会挑选最可靠、嘴最严的人手,以核查流民安置、清点战后仓廪为名,分头潜入你圈定的那几个关键州县。账册上可疑的款项,我会让他们顺着线头,一点一点地给我捋出来!无论是地方豪强,还是朝中某些人的手脚,只要伸进了不该伸的地方,总要留下些痕迹。”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夹杂着酸涩,“多谢四哥!”千言万语,只化作这四个字,却重逾千斤。
“你我兄妹,何须言谢?”他拍拍我的肩,眼中带着鼓励,“放手去做你该做的事。河南府这边,四哥替你盯着地面上的动静。记住,保重自己。”
回到三司衙门时,已是后半夜。正堂依旧灯火通明,算盘声噼啪作响,只是比白日里稀疏了些。小雪和小绿伏在偏厅的两张小案前,就着明亮的烛火,全神贯注地核对着账目。
小雪面前摊开的是度支房的军需账,她秀眉微蹙,指尖在一行行模糊不清或前后矛盾的记录上划过,不时提笔在一旁的素笺上飞快记录疑点,字迹清隽有力。
小绿则对着一大摞户部的田赋丁册,小脸绷得紧紧的,一手翻册,一手拨着算珠,口中念念有词,显然在核对某处巨大的差额。
看到我进来,两人立刻起身。
“殿下回来了!”小绿声音带着一丝熬夜的疲惫,但眼睛亮晶晶的,“您快歇歇!奴婢们盯着呢。”
小雪则更敏锐地捕捉到我眉宇间那一丝尚未散尽的凝重与奔波后的倦意,低声道:“公主殿下,寿王殿下那边……”
我摆摆手,示意她们坐下,自己也走到主案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四哥答应了,会动用河南府的力量,从地方上查起。我们这边,更要抓紧,拿出铁证!”
我目光扫过她们案头堆积的卷宗:“小雪,你那边军需账,尤其是河东、成德几镇,所有模糊不清的‘急用’、‘犒赏’,无论大小,只要原始凭据缺失或对不上号,一律单列出来,注明时间、地点、经手人、金额。我要一份清晰的‘疑账录’。”
“是,殿下!”小雪立刻应道,眼神专注,“奴婢发现几笔清泰二年底的军饷调拨,数额巨大,拨往的地点却语焉不详,只说是‘前线犒军’,连具体军营番号都无。而同一时间,成德节度使府上报的请饷文书里,并无此笔记录。”
“好!重点标记!”我精神一振,这就是线索!“小绿,你呢?户部田赋那边,河南道那几个‘未遭战火’却赋税锐减的州郡,差额对出来了吗?”
小绿用力点头,拿起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殿下您看!汴州、宋州、滑州,清泰二年秋税,账面应收与各州府上报的实收,差额竟高达三成!账上写的理由是‘水患歉收’、‘流民冲击官仓损耗’,可奴婢查了当时河南府的存档,那一年汴宋一带虽有雨水,却绝未成灾,流民也主要涌向洛阳周边,这几个州受影响甚微!这差额,来得蹊跷!”
“三成……”我心中冷笑,这岂止是蹊跷,简直是明抢!这些账面上的“损耗”,最终肥了谁的腰包?地方官吏?还是朝中有人坐地分赃?
“继续挖!”我沉声道,“顺着这几条线,把相关州郡那两年的所有钱粮调拨、赋税减免的文书,都找出来!小雪,你帮小绿一起,重点查这些‘损耗’‘减免’的批文,最终是谁签发的!是地方自行其是,还是上面有人点头!”
“遵命!”两人齐声应道,眼中都燃烧着斗志。有了四哥在外策应,有了她们在衙门内精准地抽丝剥茧,我感觉自己手中那柄名为“三司使”的钝剑,正被一点点磨出锋刃。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三司衙门如同一个巨大的筛子,各方势力耳目混杂。张谏、王朴、李肃各怀心思,周环那双眼睛更是无处不在。
我们的一举一动,恐怕都落在有心人眼里。要想真正掌控局面,洞悉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我需要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一张只属于我石素月的情报网。
我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让头脑异常清醒。
建立情报机构,刻不容缓。人选……我目光再次落在小雪和小绿身上。她们是核心,是心腹,但远远不够。
我需要更多像她们一样忠诚、机敏、背景干净、不易引人注意的人。宫人?商贾?流民中身世清白的孤儿?甚至某些看似不起眼的小吏?
名字也要想好。要低调,要能融入这钱粮账目的背景里,让人听了只觉得是某个不起眼的核算部门。
“金算卫”……一个名字悄然浮上心头。以“算”为名,掩人耳目,内里却是替我洞察秋毫、掌控先机的“卫”。算尽天下账,更要算尽人心鬼蜮!
我放下茶杯,瓷杯底与紫檀桌面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微响。
“小雪,小绿,”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除了账目,还有件事,需你们暗中留意。”
两人立刻停下笔,屏息凝神望向我。
“留心衙门里各房走动的人,尤其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书吏、杂役。谁与哪边走得近,谁口风不紧,谁又格外勤勉踏实。还有……”我压低了声音,“替我物色一些人。要身家清白,心思细密,口风紧,能识字算账最好,最重要的是可靠。男女不限,但要不起眼。”
小雪眼中瞬间闪过一道了然的光,她微微颔首,没有多问一个字:“奴婢明白。会留心的。”
小绿眨了眨眼,也用力点头:“殿下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
看着她们了然于胸的神情,我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四哥的手伸向了地方州郡,小雪小绿在衙门内抽丝剥茧,而我的“金算卫”,将在最隐秘的阴影里悄然织网。
窗外,洛阳城沉睡着。衙门内,算盘声依旧噼啪作响,争论声偶尔从度支房或盐铁房传来。张谏的眉头大概锁得更紧,王朴的手指翻动账册的速度或许更快,李肃的笑容想必依旧温和无懈可击。
而我,坐在正堂上首,看着堂下这泾渭分明又互相牵制的棋局,心头那块巨石依旧沉甸甸地压着。但我知道,一股新的、隐秘的力量正在这冰冷的石狮衙门里,在这堆积如山的故纸堆下,悄然滋生。
这盘棋,才刚刚进入中盘。我要走出去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但此刻,我手中握着的,不再仅仅是朱笔和算盘,还有藏在袖中的,无形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