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崧的来访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让水下的暗流涌动得更为明显。
他关于河东赋税折纳与粮价波动的提议,精准地切中了当前财政与民生的痛点,也意味着朝堂上新的合纵连横可能正在酝酿。送走这位清望宰相,我心中的弦绷得更紧了几分。
接下来的日子,三司衙门的案牍堆积如山。石敬瑭迁都汴梁的决心已下,虽非一蹴而就,但作为掌管天下钱粮盐铁的三司使,我必须提前绸缪。
庞大的官僚机构、堆积如山的卷宗档案、以及未来都城所需的巨额前期投入,每一项都压得人喘不过气。
“殿下,这是度支司张谏判官呈上的汴梁官衙营造初步预算,请过目。”小雪将一份厚厚的卷宗放在案头。
“盐铁司王朴判官请示,汴梁新设榷场及盐仓选址,有几处争议,需殿下定夺。”
另一份卷宗随即递上。 “户部李肃判官禀报,洛阳及周边州府仓廪存粮清点已毕,但转运至汴梁所需船只、民夫及沿途损耗预估,数字庞大,恐影响今岁常平仓储备……”
我埋首于卷宗之中,与张谏、王朴、李肃三位核心判官连日商议。张谏精于算计,对数字极为敏感;王朴老成持重,熟悉盐铁专卖与商路关节;李肃则对户籍、田亩、仓储了如指掌。
我们四人反复核算、争论、权衡,力求在保证迁都顺利进行的同时,最大限度节省国帑,减少对民生的扰动。灯火常常通宵达旦,连小雪和小绿都熬红了眼睛。
如此高强度地运转,自然无暇分身。进宫向母后李氏请安的惯例,已有半月未曾履行。姐姐福康公主石素衣的邀约,也只得一次次婉拒。
这一日,我刚与三位判官敲定了一份关于优先保障汴梁军需粮草转运的紧急条陈,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门房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快步进来:“禀殿下,皇后娘娘凤驾……还有福康公主殿下,已到府门外了!”
我心头一凛。母后和姐姐亲自出宫来府?这绝非寻常!显然是我多日不入宫,让她们担忧了。我立刻起身,示意小雪小绿整理略显凌乱的案几和略显疲惫的自己。
刚走到前厅,便见李氏身着皇后常服,在宫人簇拥下走了进来,石素衣紧随其后,脸上带着关切又有些嗔怪的神情。母后虽已年过四十,但保养得宜,仪态雍容,此刻眉宇间却带着一丝忧虑。
“儿臣参见母后,参见皇姐!”我连忙躬身行礼。
“起来吧,月儿。”母后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你瞧瞧你眼下的乌青!还有这脸色……”她走近几步,仔细端详着我,心疼地叹了口气,“听宫人说,你这三司衙门都快成第二个家了?连宫门都迈不进来了?”
石素衣也上前拉住我的手,触手冰凉让她眉头蹙得更紧:“就是!我们差人请了你几次,都说在忙公务。再忙也不能不顾身子啊!你看你,手这么凉,定是又没好好用膳歇息。”
我心中涌起暖流,却也带着一丝无奈:“母后,皇姐,迁都事务千头万绪,三司责任重大,儿臣实在不敢懈怠。这几日正与张谏、王朴、李肃几位大人核算汴梁用度与转运事宜,委实抽不开身……”
“再大的事,也没有你的身子要紧!”母后语气微沉,带着母亲的威严,“治国平天下,非一日之功。你这般熬灯费油,若熬垮了身子,岂非因小失大?朝堂之上,自有宰相大臣分忧,你一个女儿家,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将自己逼得这般紧。”
“母后说的是,”石素衣在一旁帮腔,语气轻快了些,试图缓和气氛,“今日我和母后来了,说什么也要把你从这公文堆里劫出去!走,跟我们回宫去,好好歇息一日。母后小厨房炖的参茸鸡汤也煨足了时辰,就等你呢。”
看着母后不容拒绝的眼神和姐姐殷切期盼的神情,我知道今日是推脱不得了。强行留下,只会让她们更忧心,也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母后和皇姐如此疼爱,儿臣感激不尽。”我顺从地低下头,随即转向侍立一旁的小雪和小绿,语速加快,条理清晰,“小雪,立刻去三司衙门,将我案头那份标红的汴梁营造预算初稿副本,连同我批注的几条修改意见,亲手交给度支判官张谏,让他务必今日复核完毕,若有疑问,明日辰时前报我。告诉他,第三条关于木料采购的渠道,我倾向王朴判官昨日所提的河东官营林场方案,请他重点核算成本差异。”
“是,殿下!”小雪领命,迅速记下要点。 “小绿,你去盐铁司衙门寻王朴判官,将这份关于汴梁新榷场选址的争议点摘要给他。”我从袖中抽出一张事先写好的便笺,“告诉他,我倾向于漕运便利优先原则,但需他结合当地盐商势力分布,再拟一份详细利弊分析,明日午后我要看到。另外,让李肃判官那边关于第一批转运粮的民夫征调名册,务必在明日申时前呈报户部存档备查。”
“遵命!”小绿接过便笺,神色郑重。 “告诉他们,今日一切按计划推进,若有万分紧急之事,可遣可靠之人递条子进宫。”我最后补充道,确保即使我不在,事务也不会停滞。
安排妥当,我才转向母后和姐姐,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母后,皇姐,烦劳久候,我们这就回宫吧。”
母后看着我雷厉风行地安排完公务,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心疼,有骄傲,最终化为一声轻叹:“你呀……走吧。”
回宫的马车上,李氏握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着饮食起居。石素衣则好奇地打听些三司衙门的“趣闻”,言语间不乏对妹妹担当重任的与有荣焉,也巧妙地避开了过于敏感的话题。
车厢内弥漫着久违的、属于家人的温情暖意,暂时驱散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和漕帮事务的暗影重重。
踏入熟悉的宫苑,精心准备的佳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在母后和姐姐刻意的关怀与轻松话题的围绕下,我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终于得以片刻松弛。
喝着温热的参汤,听着石素衣讲着宫闱趣事,看着李氏慈爱的面容。
然而,这份宁静注定短暂。夕阳的金辉为巍峨的宫墙镀上一层暖色时,我心中那份对三司衙门堆积公务的牵挂,以及对洛阳码头那位“十三娘子”处境的隐隐担忧,又如潮水般悄然漫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