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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片猩红与黑暗交织的漩涡,耳畔嗡鸣不绝,小绿和近侍的惊呼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那口呕出的鲜血似乎带走了我勉强支撑的最后一丝气力,但胸腔中翻涌的灼痛和宋州急报上那些刺目的字句,却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入我几近麻木的神智。

不能倒下去!绝不能在此刻倒下!

我猛地咬破舌尖,尖锐的痛楚和腥甜的铁锈味强行驱散了眼前的昏黑。用袖口狠狠擦去唇角的血迹,我推开要来搀扶的小绿,声音嘶哑却异常冷厉:“你们在慌什么!本宫无碍!”

目光如电,扫过堂下瞬间僵立、面色各异的属官们,最终定格在那名瑟瑟发抖的信使身上:“消息还有谁知晓?”

“回…回殿下!”信使吓得几乎瘫软,“宋州转运副使派…派了八百里加急,直送三司和枢密院…沿途驿站换马不换人…卑职,卑职不知中书和门下那边…”

“听着!”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声音穿透整个死寂的堂屋,“宋州之事,乃有奸人煽动,乱民趁年节之际作乱!此乃国难!非我三司一衙之过,更非筹粮之策有误!谁敢妄议,动摇人心,以军法论处!”

先定下基调,将事件性质从政策引发民变扭转为乱民趁乱作乱,这是唯一的自救和稳住局面的办法。

“王朴!”我厉声喝道。

三司盐铁判官王朴,一个面色冷峻、身形瘦削的中年官员,应声出列,“下官在!”

“你即刻带本宫手令,会同开封府衙役,封锁汴梁所有粮行、车马行、漕运码头!严查囤积居奇、散播谣言者!一经发现,立即锁拿,货物充公!告诉那些人,”

我强撑着自己的身子,冷声道,“朝廷现在要粮救命,谁敢在这个时候伸手,本宫就剁了谁的爪子!非常时期,用非常之法,你明白吗?”

王朴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躬身道:“下官明白!乱世用重典,正该如此!”他显然领会了桑维翰修武备、通商贾但必须严控的深层意图,转身便点齐人手,雷厉风行地去了。

这一手,既是稳定汴梁市场,也是做给那些暗中窥伺的人看,我太平公主还有强硬的腕力!

“李肃!”我的目光转向三司户部判官李肃。“下官听令。”李肃上前一步,语气恭敬,眼神却飞快地扫过我苍白的面色和地上未干的血迹。

“宋州粮路暂断,但亳州、宿州乃至寿王那边的线不能断!收购价……再上浮半成!但告诉他们,这是朝廷最后的底线!钱,你去想办法!”

我盯着他,“冯相常言和光同尘,如今就是要让那些地方豪强、转运使觉得有利可图,肯把粮食拿出来!该许的利益可以许,但账目必须给本宫做得清清楚楚!若有中饱私囊,趁火打劫者,”我声音一冷,“本宫就拿你们是问!”

李肃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变得凝重起来,深深一揖:“殿下放心,下官必竭力周旋,既要引得活水来,也绝不让堤坝溃于蚁穴!”他退后几步,立刻召来几个心腹主事,低声快速吩咐起来,显然是在核算那凭空多出的半成溢价和如何说服地方官员,亦或者商量如何分配这些钱,但我现在不管,也不想管,也不能管。

他们把该拿的拿了,该分的分了,只要能保证汴梁的仓廪粮食是满的,随他们弄吧。

最后,我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的三司度支判官王谏。“王判官。”

王谏上前,眉头紧锁,手里还捏着那份让他忧心忡忡的税赋折抵方案:“殿下,宋州之事,正印证了下官此前之忧!急功近利,必生祸端!如今非但粮草无着,更损毁仓廪、船只,抚恤、重建在在需钱!这税赋折抵之议,万不可再行!国库空虚,寅吃卯粮,乃亡国之兆啊!”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过来,带着书生的耿直和令人恼火的正确。若是平时,我或会与他分辩,但此刻,我只感到一阵极度的疲惫和暴躁。

“别给本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我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架乱晃,“王判官来告诉本宫!汴梁数万人等着吃饭!军队若无粮饷,顷刻生变!这钱,从哪里省?从哪里来?把你度支司的账本嚼碎了能喂饱几个人?!”

王谏被我吼得一怔,脸色涨红,却仍梗着脖子:“殿下!即便饿死,也需合乎法度!岂能……”

“法度?”我打断他,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我将我手中的奏折扔了过去,“讲你m的头!饿殍遍野的时候,谁跟你讲法度!叛军的刀砍过来的时候,谁跟你讲法度!本宫现在只要粮食!只要粮食!能让人活下去的粮食!”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小绿连忙上前替我抚背。缓过一口气,我盯着王谏,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的压迫感:“王判官,你的账册很重要,是国家长治久安的根本。但现在,我们要先活到能看账册的那一天!

度支司立刻核算,暂停所有非必要支出,宗室、百官俸禄暂缓发放,先从本宫开始!省下的每一文钱,都给我换成粮食!这是本宫给你下的命令!”

王谏看着我通红的眼睛和坚决的神情,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将满腹的谏言咽了回去,重重叹了口气,躬身道:“……下官,遵命。”他转身退下,背影显得有些佝偻,但脚步却加快了。

一道道指令发出,整个三司衙门像一架受损但被强行催动的战争机器,更加疯狂地运转起来。压抑的气氛中弥漫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瘫坐在椅子里,意识在黑暗中浮沉,像一片无助的落叶在冰河里打转。高热和刺骨的寒意交替侵袭,宋州燃烧的粮仓、漫天飞舞的雪沫、算盘珠子的噼啪声……

无数混乱的碎片交织成光怪陆离的噩梦,反复撕扯着我最后一点清明。

苦涩的药汁一次次灌入喉咙,冰冷的帕子轮换着覆上额头。我能感觉到身体像被掏空了般虚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钝痛,但那份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焦虑,却比高烧更顽固地灼烧着我的神经——粮,粮食!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混沌的迷雾里,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在熟悉的床帐顶部的缠枝莲纹上。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

微微偏过头,透过纱幔,看到外间影影绰绰站了好些人。小绿和小雪跪在最前面,后面是几个低眉顺眼的太医。而坐在离床榻不远处的,那明黄色的身影,让我的心猛地一抽,挣扎着就想撑起身子。

“别动。”一个略显低沉、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是石敬瑭。他抬手虚按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温柔而急切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我的儿!快躺着!”是李氏,她快步走到床边,冰凉柔软的手立刻覆上我的额头,眼圈通红,“怎么病成这样了……瞧瞧这脸色,白的跟纸一样……那些奴才都是怎么伺候的!”她后面的话带上了哽咽和怒意。

“母后……”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儿臣……无事……”

“还说无事!”姐姐石素衣也凑了过来,美丽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心疼,她拿着丝帕,小心地替我拭去鬓角的虚汗,“都呕血了!吓死人了!那些繁琐政务,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不成吗?何苦把自己熬煎成这样!”

我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想安慰她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她们,望向端坐着的石敬瑭。

他穿着常服,面色沉静,但眉宇间那抹惯常的沉郁似乎又加深了几分,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复杂的审视。他没有像李氏和石素衣那样急切地表达关怀,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看到我内心的焦灼和那片狼藉的困境。

殿内一时只剩下皇后低低的啜泣声和姐姐温言的劝慰。

良久,石敬瑭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千斤重压:“宋州的事,朕知道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锦被。

“桑维翰和枢密院已紧急处置,弹压乱民,扑灭余火,并派兵护卫其余仓廪和漕道。冯道和李崧也在紧急商议后续安抚及筹措之策。”

他语气平淡地叙述着,听不出喜怒,“你的急令,初衷是好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仓促之间,能想到那些条陈,已属不易。”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苍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里面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于惋惜或者别的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只是,素月,”他叫了我的名字,语气加重了些,“你还年轻,有些事,急不得,也……强求不得。这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次宋州之变,虽是乱民奸人所致,却也给你,给朝廷提了个醒。”

他的话像钝刀子割肉。我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我的手段过于激进,引发了不可控的后果。他肯定了我的能力,却也否定了我的方式。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涌上心头,混杂着高烧带来的眩晕,我强压住不适。

“父皇……儿臣……”我想辩解,想说明如果不这样做,汴梁可能撑不到黄河解冻,但所有的言语在喉咙里堵着,化成一阵剧烈的咳嗽。

皇后吓得连忙替我拍背,连声唤太医。

石敬瑭摆了摆手,止住了众人的慌乱。他站起身,走到床榻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我笼罩其中。

他凝视着我,良久,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带着一种身为人父的疲惫和身为帝王的无奈:“好了,不必多说。朕都明白。”

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但最终只是替我掖了掖被角,动作有些生硬。

“你做的,已经很不错了。”他重复了一遍,语气肯定,“但现在,什么都别想了。好生静养,把身体给朕养好。三司的事务……暂且放一放,朕会让三司副使周环他先兼顾着。”

周环,他确实是被石敬瑭给了一个三司副使的职位,我以为他是来跟我制衡的,但他貌似一直都没去三司衙门里。

我猛地抬头,急切地想抓住什么:“父皇!儿臣可以……”

“这是旨意。”石敬瑭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帝王的决断,“粮荒之事,朝廷会另想办法。你还小,而且你如今这副样子,还能处理什么政务?难道要朕和你母后眼睁睁看着你油尽灯枯吗?”

他的目光沉沉的,带着不容反驳的压力。

皇后也在一旁抹着眼泪劝道:“是啊,月儿,就听你父皇的话吧!好好歇息,天塌下来还有你父皇和诸位相公顶着呢!”

姐姐也连连点头。

我看着他们,看着父亲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断,母亲和姐姐脸上真切的担忧,所有抗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是啊,我还能做什么呢?一个病得呕血、连床都下不了的公主。我的急策酿成了大祸,我的身体先一步垮了。

一股深切的疲惫和绝望如同冰水般淹没了我。我缓缓松开了攥紧的被角,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儿臣……遵旨。”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带着认命般的虚弱。

石敬瑭似乎满意了我的顺从,又嘱咐了太医几句,便带着皇后和姐姐离开了。寝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药香和我粗重艰难的呼吸声。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如同我此刻的心境。

我知道,暂时的休息,往往意味着永远的出局。而我,甘心吗?

身体沉得像是灌了铅,但大脑却在药物的作用和巨大的刺激下异常清醒,甚至是一种冰冷的亢奋。

接下来的朝堂博弈、粮食问题的真正解决方式、以及我该如何自处……无数念头开始疯狂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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