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雨连绵,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雨水冲刷着京城每一片青瓦,每一条石板路,将白日里的喧嚣与浮躁都涤荡得干干净净。夜色深沉,冰冷的雨幕像一道无边无际的帘子,隔绝了内外,让富贵人家的宅邸更显安逸,也让穷苦人的街巷愈发凄凉。
方府,灯火通明。
作为京城首屈一指的米粮巨商,方德兴的府邸自然是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即便是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书房里依旧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驱散了所有的阴寒。
方德兴半靠在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上,手中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脸上挂着一丝心满意足的惬意。他刚刚盘算完今天的收益,米价又涨了一分,他那几个秘密粮仓里的存粮,每一粒都变成了沉甸甸的银子。
这种感觉,比世间任何美酒都要醉人。
他呷了一口热茶,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些价值不菲的古玩字画,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乱世,对那些流离失所的泥腿子是地狱,但对他这种人而言,却是千载难逢的天堂。只要操作得当,等这场风波过去,他方家的财富,足以再翻上几番,甚至买个官身,光宗耀祖,也未可知。
至于那些饿死在街头的流民,与他何干?不过是些不凑巧,没生在好人家的蝼蚁罢了。
他正美滋滋地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响动,像是风吹过窗棂,又像是雨点打在屋檐上。
“谁?”方德兴警觉地坐直了身子,朝着门口低喝一声。
门外静悄悄的,只有雨声淅沥。
他皱了皱眉,府里的护院都是他花大价钱请来的练家子,寻常毛贼连墙根都摸不到。许是自己听错了。
他放下茶盏,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肥胖的身子,准备回后院安歇。可当他走到书房门口,准备拉开那扇厚重的紫檀木门时,他的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门缝的正中央,插着一柄小巧的、通体漆黑的飞镖。飞镖的尾羽还在微微颤动,仿佛刚刚才钉在那里。镖身上,卷着一卷纸。
一瞬间,方德兴感觉自己后背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这扇门,他进来之后就从里面插上了门闩。外面的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将这东西钉上来的?府里那几十个护院,难道都是死人吗?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外面的秋雨还要冰冷刺骨。他感觉这温暖如春的书房,温度正在急剧下降。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咕咚”一声。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捏住那卷纸,将它从飞镖上取了下来。纸张是市井中最常见的那种草纸,粗糙,泛黄,边缘还带着毛刺。
方德兴展开纸卷,借着烛光看去。
信上没有署名,没有称谓,只有几行用最普通的墨写成的字,字迹潦草,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力道,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用刀刻上去的。
“方老板,安好?”
开头第一句,便让方德兴的心沉了下去。这语气,不像是问候,更像是戏谑。
他强压着心头的惊悸,继续往下看。
“城南三号仓的米,怕是快要受潮了吧?一千三百石上等白米,若是发了霉,岂不可惜。”
“轰”的一声,方德兴的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
三号仓!
那是他所有秘密粮仓里最隐蔽的一个,除了他自己和两个最核心的心腹,绝无第四人知晓。对方不仅知道,连里面存粮的确切数目都一清二楚!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握着信纸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信还没完。
“户部孙主事新得的那对玉如意,想必甚是喜爱。只是不知,那玉的光泽,能否照亮他那颗贪得无厌的心?”
“顺天府尹的幕僚,前日得了你的五百两,便帮你遮掩了漕运上的纰漏。不知这五百两,够不够他买一副好棺材?”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口。上面提到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名字,都精准得让他亡魂皆冒。这些全都是他那本黑色账册里最机密的内容!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赤条条地扔在冰天雪地里,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腌臢,都被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看了个通透。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回太师椅上,那张名贵的虎皮,此刻却带不来半分暖意。
信的末尾,只有一句简短的话。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明日午时前,城西破庙,散尽家财,可活。”
“可活。”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进了他的脑海里。这不是威胁,这是审判。对方根本没打算跟他讨价还价,只是冷冰冰地通知他一个结果。
信纸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
方德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变得和那信纸一样惨白。
恐惧。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将他牢牢攫住。
他不是没见过风浪,在商海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曾用过不少阴狠的手段整垮过对手。可那些,都是在规则之内的游戏。他很清楚,只要有银子开路,只要喂饱了那些当官的,他就永远是安全的。
但今晚,这个规则被打破了。
来人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官。对方能如此轻易地潜入他防卫森严的府邸,能将他的所有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这本身就说明了一种超脱于规则之外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力量。
锦衣卫?东厂?
不,不像。那些鹰犬行事,要么大张旗鼓,要么直接抓人,从不玩这种故弄玄虚的把戏。
是哪个对头请来的江湖高手?
他脑中闪过无数个名字,又被他一一否决。京城里,有谁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他猛地站起来,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闩。门外,雨夜深沉,长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光影幢幢,仿佛藏着无数鬼魅。几个护院正靠在廊柱下躲雨,看到他出来,连忙站直了身子。
“刚刚……刚刚可有人来过?”方德兴的声音嘶哑干涩。
护院头领一脸茫然:“老爷,没有啊。兄弟们一直在这儿守着,连只野猫都没见着。”
方德兴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不是护院懈怠,是来人的手段,已经超出了这些凡夫俗子的认知。他或许能在自己熟睡时,悄无声息地割下自己的脑袋,就像割下一颗白菜那么简单。
他挥退了护院,失魂落魄地走回书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冷。
彻骨的寒冷。
他环顾着这间充满了财富与奢华的书房,那些曾让他引以为傲的古玩珍宝,此刻在他眼中,却像是一件件陪葬品,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他完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
他彻夜未眠,就那么枯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窗外那无尽的黑暗。雨声、风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像是催命的鼓点。他仿佛能看到,在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隔着雨幕,静静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