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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点的小院里,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石桌上,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子山雨欲来的凝重。
林渊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杯已经凉透的茶。他没有喝,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上粗糙的纹路,目光落在对面正襟危坐的小六子身上。
小六子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的兴奋,将方德兴那晚失魂落魄的反应学得惟妙惟肖,最后总结道:“大人,您是没瞧见他那副德行,脸白得跟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似的。小的估摸着,那封信就把他吓得去了半条命。”
“半条命不够。”林渊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我要他剩下的那半条命,也悬在裤腰带上,时时刻刻都觉得会掉下来。”
他看向小六子,眼神里没有赞许,也没有催促,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指令:“一封信,只能让他恐惧。但恐惧会随着时间消散,人总是会心存侥幸的。我要你做的,是把他的侥幸,一点一点,亲手碾碎。”
小六子立刻收敛了笑容,身体微微前倾,洗耳恭听。
“我不要你去杀人,也不要你去放火。”林渊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为方德兴的命运敲响倒计时,“我要你,成为他的‘霉运’。让他觉得,自己被天谴了,被鬼缠了。他常去的地方,他必经的路线,他引以为傲的消遣……在这些地方,给他制造一些‘意外’。”
林渊特意加重了“意外”两个字的读音。
“这些意外,不能留下任何人为的痕迹。每一次,都得像是巧合,是老天爷看他不顺眼。但这些巧合,又要一次比一次更接近他的性命。要让他感觉到,死亡的镰刀,就悬在他的头顶,绳子正在一寸一寸地断裂。他不知道下一次意外会在何时何地发生,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躲过去。这种等待,比直接一刀杀了他,要管用得多。”
小六子听得两眼放光,这差事,简直比在诏狱里审犯人还有趣。他搓了搓手,压低声音,有些兴奋地提议:“大人,要不小的找个机会,在他马车的马料里下点巴豆,让他当街……”
“蠢。”林渊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那是泼皮无赖的手段,只会让他愤怒,而不是恐惧。他会去查马夫,查马料,他会找到源头。我要的,是找不到源头的恐惧。”
林渊站起身,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负手而立。
“比如,他最爱去的那家茶楼,听听小曲儿,会会朋友。那茶楼二楼悬着一排鸟笼,笼子是好笼子,鸟也是好鸟,就是那挂鸟笼的绳子,说不定哪天就该朽了。”
“再比如,他那顶八人抬的豪华大轿,轿子是金丝楠木的,轿夫是精挑细选的。可京城这路,坑坑洼洼的,轿杆的榫卯结构,万一哪天颠簸得松了呢?”
“他不是喜欢在府里后花园的池塘边喂鱼吗?那汉白玉的栏杆,看着结实,可若是常年被雨水侵蚀,说不定哪天他一靠上去,就断了呢?”
林渊每说一句,小六子的眼睛就亮一分。他终于明白了,大人要的不是血腥的场面,而是一种杀人诛心的艺术。这些事,可比下巴豆高明太多了。
“小的明白了!”小六子一拍大腿,“就是要让他觉得,自己喝口凉水都塞牙,出门准被瓦片砸!让他自己把自己吓死!”
林渊微微颔首,没再多言,只是挥了挥手。
小六子心领神会,躬身一礼,转身便消失在街角的阴影里,像一匹嗅到了血腥味的孤狼,迫不及待地要去享受这场精心策划的狩猎。
……
方德兴在经历了那个恐怖的雨夜之后,一连两天都把自己锁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他试图用府邸的高墙和成群的护院给自己带来一些安全感。可那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感觉,却如跗骨之蛆,让他寝食难安。
到了第三天,他实在憋不住了。府里压抑的气氛让他几近窒息,每一个下人看他的眼神,在他眼里都充满了诡异的意味。他决定出去走走,去他最常去的“一品轩”茶楼。那里人多,热闹,阳气足,或许能冲散一些心头的阴霾。
为了安全,他破天荒地带了十二名护院,将自己的轿子围得跟铁桶一般。
一品轩还是老样子,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茶客们嗑着瓜子,高谈阔论。熟悉的喧嚣让方德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他要了个二楼临窗的雅座,这是他的专属位置,能俯瞰大半个街景。
店小二麻利地沏上他最爱的蒙顶甘露,又上了几碟精致的点心。
方德兴挥退了守在门口的护院,想一个人静静。他端起茶杯,试图找回往日那种掌控一切的惬意。
就在此时,他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咯吱”声,像是麻绳被拉伸到了极致。
方德兴下意识地一怔,还没等他抬头。
“哐当——!”
一声巨响,震得整个茶楼都安静了一瞬。
一只沉重的黄花梨木鸟笼,从房梁上直直地掉了下来,擦着他的头皮,狠狠砸在他面前的茶桌上。
桌子应声而裂,碎成几块。笼子也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画眉鸟受了惊,扑棱着翅膀,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滚烫的茶水、点心碎屑、瓷器碎片和鸟食,溅了方德兴满头满脸。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保持着端碗的姿势,一动不动。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额角流下,他伸手一摸,不知是茶水,还是被碎片划破的血。
整个茶楼陷入了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混乱。
“掌柜的!掌柜的!”
“快看,砸到人了!”
茶楼掌柜连滚带爬地跑上楼,一看到方德兴这副狼狈模样,吓得脸都白了,当场就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方老爷饶命!方老爷饶命啊!这……这绳子前儿个才换过,不知怎么就断了,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护院们也一拥而入,将方德兴团团护住,紧张地四下张望。
方德兴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截从房梁上垂下来的断绳。
绳子是崭新的麻绳,断口处,却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利器飞快地割过,又像是被老鼠啃噬了许久,最后才不堪重负地断裂。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场倒霉的意外。
可方德兴不这么觉得。他想起了那封信,想起了那柄飞镖。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不是躲过了一场意外,而是刚刚在鬼门关前,被行刑的刽子手戏耍了一番。
“回……回府!”他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是自己的。
惊魂未定的方德兴,再也不敢坐轿子,而是换了最结实的那辆双轮大马车。他觉得,马车底盘低,目标小,总该安全些。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行驶,车轮滚滚,发出单调的声响。方德兴把自己缩在车厢的角落里,像一只受了惊的鹌鹑,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当马车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准备转弯时。
“咯噔!”
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响起。
紧接着,马车猛地向左一沉,整个车厢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倾斜下去。方德兴在里面站立不稳,像个葫芦一样滚倒在地,脑袋重重地磕在了车壁上,眼前顿时金星乱冒。
外面传来车夫惊恐的尖叫和马匹的嘶鸣。
护院们冲上来,七手八脚地稳住即将侧翻的马车,将头破血流的方德兴从里面拖了出来。
“怎么回事!”护院头领王彪怒吼着,一把揪住车夫的领子。
车夫吓得快哭了,指着那只脱落的车轮,颤声道:“轮……轮轴的销钉,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颠掉了!”
王彪低头一看,果然,固定车轮的铁销钉不知所踪,导致整个车轮在转弯时脱飞了出去。他检查了一下路面,骂骂咧咧道:“他娘的,这京城的路,迟早把人骨头都颠散了!算老爷您命大!”
又是意外。
又是一场看起来合情合理的意外。
方德兴捂着流血的额头,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死死地盯着那个孤零零躺在不远处的车轮。
他突然想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命大?
不。
这不是命大。这是警告。
第一次,是擦着头皮。第二次,是磕破了脑袋。那第三次呢?
方德兴不敢想下去。他感觉那只无形的手,已经不再满足于扼住他的喉咙,而是开始用各种方式,像猫玩老鼠一样,一点点地折磨他,欣赏着他的恐惧与狼狈。
他再也撑不住了,两眼一翻,竟当街晕了过去。
当方德兴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自己卧室的床上。房间里点着安神香,心腹管家方安和几个侍女小心翼翼地伺候在旁。
他一睁眼,便猛地坐了起来,环顾四周,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猜疑。
“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侍女连忙端来温水。
他盯着那杯水,看了足足半分钟,才让方安先喝了一口,确认无毒后,自己才敢一饮而尽。
他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一个人锁住房门,用一张巨大的衣柜死死抵住。这间曾让他感到无比舒适和安全的卧室,此刻却像一个华丽的牢笼。
他完了。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
对方根本不急着要他的命,甚至不急着要他的钱。对方在享受一个过程,一个将他从云端踩入泥里,将他的精神彻底摧毁的过程。
就在他濒临崩溃之际,一阵极轻微的、富有节奏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叩。
叩叩。
叩。
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可辨。
方德兴浑身一颤,汗毛倒竖。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声音……好像是从墙里面传出来的!
他连滚带爬地来到墙边,将耳朵贴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
叩。
叩叩。
叩。
这一次,他听得真真切切。那声音,沉闷而执着,就仿佛墙的另一边,或者说,墙的夹层里,正有个人,在用指关节,不急不缓地,一遍又一遍地敲击着。
像是在提醒他。
也像是在……召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