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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点暗红,在灰白的余烬深处,如同一只窥探的魔眼,无声地宣告着一个冰冷的事实。
山洞里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不堪的安全感,瞬间碎裂,化为齑粉。
宋七脸上的庆幸还未完全凝固,就看到林渊走到了山洞深处,然后像一尊石像般定在了那里。他心头一跳,那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又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渊……渊哥,怎么了?”他压低声音问道,连滚带爬地凑了过去。
当他的目光顺着林渊的视线,落在那一小撮灰烬上时,他先是茫然,随即,他看清了那一点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红光。
宋七的瞳孔骤然收缩,刚缓过来的那口气猛地被抽空,差点当场厥过去。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惊叫声冲出喉咙。那张糊满泥污的脸上,只剩下两只眼白,写满了比刚才跳崖时还要浓重的恐惧。
有人!
就在他们来之前不久,这里还有人!
杨爱被安置在石块上,身体的颤抖稍稍平复,意识也恢复了些许清明。她看不清洞穴深处的细节,但她能感觉到气氛的变化。那是一种无形的、骤然绷紧的弦,而拨动这根弦的,正是那个刚刚把她从死亡线上拖回来的男人。
林渊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他的大脑在这一刻,像一台精密的仪器,疯狂地运转起来。
谁?猎户?逃犯?还是……另一拨追兵?
他缓缓蹲下身,没有直接用手去触碰,而是将手掌悬停在火塘上方。一股若有似无的热气,舔舐着他的掌心。
一个时辰,绝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他的目光开始像梳子一样,一寸寸地刮过山洞的每一个角落。石壁的缝隙,地面的沙土,任何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
宋七在一旁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用气声对林渊说:“是……是不是东厂的人?他们……他们抄近路了?”
这个猜测让他几乎魂飞魄散。如果东厂的人已经在这里布下了口袋,那他们就是自投罗网的飞蛾。
林渊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不是东厂。
东厂番子行事,讲究的是一个“威”字,绝不会留下这种可以被轻易点燃的火种。他们更倾向于将人逼入绝境,然后欣赏猎物挣扎的丑态,而不是玩这种藏猫猫的把戏。
那么,会是谁?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火塘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下。那里,压着半片干硬的、已经发黑的饼。饼上,有一个清晰的牙印。
林渊伸出两根手指,将那半片饼捻了起来。饼很粗糙,是拿最劣等的麸皮和野菜混合制成的,这种东西,只有活不下去的人才会吃。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成型:一个同样在逃亡的、穷困潦倒的旅人。
可这并不能让他放松警惕。在这乱世,一个饥饿的逃犯,其危险性,未必就比东厂的番子低。
“渊哥,咱们……咱们快走吧!”宋七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哭腔哀求道,“这地方邪门,万一那人回来……”
“走?”林渊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砸在宋七的心头,“去哪儿?回到那片林子里,让杨姑娘活活冻死?还是等着天亮,让东厂的缇骑像撵兔子一样把我们撵出来?”
他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蜷缩在石块上的杨爱。她的情况就是最现实的问题。她已经到了极限,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
离开,是死路。
留下,是赌命。
宋七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脸上血色尽褪。他知道林渊说的是事实,可留在这里,就像是把脖子伸出去,等着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刀。这种未知的恐惧,比明确的危险更折磨人。
林渊没有再理会他,而是走回杨爱身边。
杨爱也在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混杂着恐惧、迷茫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
“怕吗?”林渊忽然问。
杨爱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她自己也分不清此刻的心情。
林渊的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怕就对了。不过,有时候,最好的防守,就是让别人比你更怕。”
他说完,不再解释,开始下达命令,声音冷静而果断。
“宋七。”
“啊?在,渊哥!”宋七一个激灵。
“去瀑布边,把那些湿滑的苔藓刮下来,越多越好,堆在洞口内侧。记住,别发出声音,手脚轻点,要是把东厂的人招来,我第一个把你扔出去喂鱼。”
宋-七虽然怕得要死,但林渊的命令却像一根主心骨,让他混乱的脑子找到了方向。他连连点头,手脚并用地爬向洞口,开始像只仓鼠一样,小心翼翼地执行任务。
林渊又看向杨爱。
“你,”他指了指她身边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能拿得动吗?”
杨爱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然后吃力地点了点头。
“很好。”林渊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怜香惜玉,只有纯粹的战术安排,“等会儿,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只要有不属于我们的人从那片水帘后面进来,你就把这块石头,用尽你所有的力气,朝他的头上砸过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用瞄准,也不用害怕。你只需要做这一件事,剩下的,交给我。”
这番话,让杨爱的心猛地一颤。
她以为自己只是个累赘,是个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包袱。可这个男人,却在她最虚弱无助的时候,给了她一件武器,给了她一个任务。
这不仅仅是一块石头,这是一种……被承认的感觉。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颤抖的手,紧紧地抱住了那块冰冷的石头。石头的棱角硌得她手心生疼,但这股疼痛,却让她感觉到了一丝真实的力量。
林渊很满意她的反应。他要的不是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而是一个在绝境中能咬牙的战友,哪怕她的作用微乎其微。
他自己则走到了洞口的一侧,紧贴着冰冷的石壁,将整个身体都藏入了阴影之中。绣春刀被他横握在身前,刀身完美地融入了黑暗。他调整着呼吸,心跳逐渐放缓,整个人如同一头蛰伏的猎豹,与洞穴的黑暗融为一体,静静地等待着。
山洞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瀑布的轰鸣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反而将这寂静衬托得愈发惊心动魄。
宋七已经将一大堆湿滑的苔藓堆在了洞口,然后缩在一个角落里,抱着膝盖,大气也不敢出。杨爱则死死抱着那块石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不断变幻着光影的水幕。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林渊的耐心好得惊人,他一动不动,仿佛与岩石化为了一体。他在赌,赌那个留下火种的人,会像所有习惯于在野外生存的生物一样,遵循着某种规律。日落而息,日出而作。天亮之前,他一定会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炷香,又或许是几个时辰。
就在所有人的神经都快要绷断的时候,一个细微的、异样的声音,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水声,钻进了林渊的耳朵里。
那不是人的脚步声,也不是野兽的嘶吼。
那是一阵口哨声。
哨声很短促,带着一种奇特的、上下起伏的调子,像是在模仿某种不知名的鸟叫。
一声。
两声。
三声。
哨声过后,瀑布外的世界,又恢复了平静。
宋七和杨爱并没有听到这细微的哨声,他们只是感觉到,林渊身上的气息,变了。
如果说刚才的他是蛰伏的猎豹,那么现在的他,就是一柄已经出鞘、即将饮血的刀。
他缓缓地、无声地,对两人做了一个口型。
“来了。”
话音未落,那片奔腾不息的水幕,忽然被一只手从外面分开了。
一个高大的、浑身披着兽皮的黑影,低着头,从瀑布中钻了进来。他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进来后看也不看,径直就朝着火塘的方向走去,嘴里还用一种含糊不清的方言,低声嘟囔着什么。
就是现在!
林渊的身体在黑影转身的瞬间,暴射而出!
然而,就在他即将扑到那黑影身后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个一直低着头的黑影,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猛地一个矮身,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避开了林渊这志在必得的一击。
同时,他手中一把看似用来拨弄柴火的铁钳,带着一股恶风,闪电般地向后捅来!
快!准!狠!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山野村夫能有的反应!
林渊瞳孔一缩,刀锋顺势下沉,与那铁钳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当!”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在山洞中骤然炸响,甚至盖过了瀑布的轰鸣。
火星四溅。
那黑影借着碰撞之力,顺势向前一滚,拉开了距离,然后豁然转身。
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光,林渊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布满了刀疤的脸,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如同饿狼。
而更让林渊心中一沉的是,那人身上披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兽皮,而是一件破烂不堪、却依稀能分辨出制式的……大明军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