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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将整个京城浸泡在一片深沉的死寂之中。
林渊回到小院时,身上带着一股洗不掉的、混杂着尘土、汗水与人间苦难的气味。他并未直接进屋,而是先在院中的水井旁,用冰冷的井水反复冲洗着脸和手,仿佛想将白日里沾染上的那些绝望与麻木,都一并洗去。
屋内的灯火,一直为他亮着。
陈圆圆没有睡,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桌边,面前放着一壶温热的茶,还有一个盖着碗的食盒。她听到了院里的水声,却没有出去,只是将那食盒的盖子,又轻轻地往旁边挪了挪,让里面的热气能散出来一些。
林渊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灯火下的女子,侧影清丽得像一幅仕女图,安然而娴静,与门外那个正在沉沦的世界,宛如两个极端。
“还没睡?”他走到桌边坐下,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等你。”陈圆圆的回答很简单,她将食盒里的两样小菜和一碗米粥推到林渊面前,“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让小六子去买了些清淡的。”
林渊看着那碗白粥,白日里在永定门外,他亲手施舍出去了成千上万碗这样的粥。那些流民接到粥时,眼中迸发出的那种混杂着贪婪、狂喜与卑微的光,此刻还灼烧着他的记忆。
他拿起勺子,默默地吃了起来。
小院里很安静,只有他喝粥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陈圆圆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跳动的烛火,也藏着压了一整天的忧虑。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我听说……永定门外,今日为了抢一袋米,打死了三个人。”
林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喝粥,仿佛她说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不止三个。”他声音平淡,“还有一个老人,被人挤倒,活活踩死了。一个孩子,跟娘亲走散,被人贩子趁乱抱走了。我派人去追,没追上。”
陈圆圆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冰凉。她预想过会出乱子,却没想到会如此惨烈。她看着林渊,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卷宗。
“你看到了,对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他们已经不能用常理去揣度。你给他们粮食,他们不会感激,只会想要更多。你今日能镇住场面,可明日呢?后日呢?你那几十个手下,在那数万人的饥饿面前,就像几片落叶,一阵风就能吹散。”
她的话,像一把柔软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林渊计划中最脆弱的部分。
林渊终于放下了碗勺。他没有看她,而是盯着眼前的烛火,火光在他深邃的瞳孔里跳跃。
“你说得对。”他承认道,“用善意去面对饥饿,无异于用肉身去堵决堤的洪水。所以,我从没想过要用善意。”
陈圆圆一怔。
林渊转过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目光平静而锐利,像是能穿透人心。“今日,我只是在撒网。把粮食这张大网撒出去,看看这片浑水里,到底哪些是只会随波逐流的浮萍,哪些是能逆流而上的鱼,又有哪些,是潜伏在水底,伺机咬人的毒蛇。”
“今日死的,是浮萍。被人踩死,被人挤死,因为他们最弱,也最没有价值。”
“那些为了抢粮打死人的,是毒蛇。他们凶狠,自私,不择手段。这样的人,也不能要。因为他们的凶狠,只会对内,对更弱的同伴。”
他的话语不带一丝情感,却让陈圆圆听得遍体生寒。她从未想过,一场在她看来充满风险的赈灾,在林渊眼中,竟是一场冷酷无情的筛选。
“那你……要找的是什么?”
“是鱼。”林渊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是那些在混乱中,依然会把领到的第一口粥喂给怀里孩子的母亲;是那些会把几个青壮年组织起来,围成一圈,保护老人和孩子先领粮食的汉子;是那些被人推倒了,爬起来不去找人拼命,而是拍拍土,重新排到队尾,眼神里却烧着火的年轻人。”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人’。他们有情义,有血性,有骨气。他们的身体虽然饥饿,但心还没有死。他们,才是我要的兵。”
陈圆圆怔怔地看着他,这个男人,正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向她解释着他的世界。那个世界,没有温情脉脉,没有诗词歌赋,只有最原始的生存法则和最冷酷的价值判断。
“可是……你要如何将他们找出来?又如何让他们为你所用?”她追问道,“就算你找到了他们,他们依旧是流民,是一盘散沙。”
“所以,要用重典。”林渊靠在椅背上,整个人的气场都沉了下来,“明日起,流民营地会立下规矩。很简单,只有三条。”
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凡在营中,斗殴、偷窃、抢掠者,斩。”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凡遇老弱妇孺,不让路、不帮扶、反而欺凌者,鞭二十,逐出营地,永不录用。”
最后,他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凡领到粮食物资,听从号令、遵守秩序者,皆有赏。表现优异者,可入‘锐士营’,管饱饭,发军饷,家小由营地供养。”
“斩?”陈圆圆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是如此的轻描淡写,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血腥味。
“乱世,人命最贱,也最贵。”林渊看着她惊骇的表情,眼神却变得柔和了一些,“圆圆,你要明白,我不是在做善事,我是在建一座城。一座能在这乱世中,庇护你我的城。要建城,就要有法。在这无法无天的世道里,我的规矩,就是法。要让所有人敬畏法,就必须用最严酷的手段,来惩罚第一个敢于挑战它的人。杀一儆百,才能让那数万只盯着粮食的眼睛,从野兽的眼睛,变回人的眼睛。”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是在救他们。给他们规矩,让他们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这本身就是一种拯救。给他们一个只要遵守规矩就能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的希望,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把命交给我。”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陈圆-圆的心上。
她一直担忧他会被流民的疯狂吞噬,却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是要成为那股疯狂的主宰。他不是在赈灾,他是在驯兽。用粮食做诱饵,用死亡做鞭子,驯服这群被世道逼成野兽的人。
“那朝廷呢?”她想到了另一个更深的恐惧,“你私自立规,擅杀流民,这与谋反何异?那面‘奉旨赈灾’的旗子,护得住你一时,护不住你一世。那些言官御史,会把你生吞活剥了。”
“哈哈……”林渊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嘲弄和不屑。
“你当他们是傻子吗?他们比谁都精明。”林渊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我杀的是谁?是闹事的流民。我救的是谁?是京城的安稳。对于顺天府尹和五城兵马司来说,我替他们解决了天大的麻烦,他们给我上香都来不及,怎么会来抓我?”
“至于那些言官,”他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他们要弹劾我,总得有个由头。弹劾我假传圣旨?可以。但百姓会怎么看?‘林校尉假传圣旨为我们放粮,御史大人们却要杀他’。你说,这口唾沫,是淹死我,还是淹死他们?”
“他们唯一能攻击我的,就是‘手段酷烈,有伤天和’。可如今天灾人祸,流寇四起,皇上最头疼的是什么?是没人替他办事!我手段是酷烈,但我能把事情办成。一个能办成事的酷吏,远比一百个只会动嘴皮子的清流,对现在的皇上来说,要有价值得多。”
他看着陈圆圆,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他们不会动我。至少,在我把城外那几十万流民,变成几十万安安分分的顺民之前,他们不敢动我。他们只会看着,骂着,然后捏着鼻子,承认我做的一切。”
夜,更深了。
陈圆圆久久没有说话。
她心中的那些担忧、恐惧、不解,在林渊这番条理清晰、冷酷又现实的剖析下,被一层层剥开,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赤裸裸的权力与人心的内核。
她终于明白,这个男人所走的每一步,都不是心血来潮的冲动,而是经过了最精密的算计。他算计人心,算计官场,算计这乱世里所有能被利用的力量。
他不是在刀尖上跳舞,他本身,就是那把刀。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再没有了之前的惶恐,只剩下一种复杂难明的怅然。
她站起身,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
林渊看着她的背影,少女的腰肢纤细,仿佛不堪一握,但此刻,她的动作却透着一种异样的沉稳。
他知道,她听懂了。
这个聪慧的女子,已经开始尝试去理解他的世界。
“早些休息吧,”林渊站起身,准备离开,“明日,会更乱。”
他走到门口,手已经放到了门栓上,却又停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门外沉沉的夜色,轻声说了一句:“有你在,这屋里的灯火,比军营里的篝火,要暖和得多。”
说完,他拉开门,身影很快融入了黑暗之中。
陈圆圆收拾碗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那句话,像一粒火星,落进了她那片被寒风吹彻的心湖里,瞬间点燃了一片温暖的涟漪。
她缓缓走到窗边,看着林渊消失的方向,许久,唇边泛起一抹极淡、却又无比坚定的笑意。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林渊的战场在朝堂之外,在那些流民营和未来的疆场上。
而她的战场,就在这京城之内。在那些她曾经熟悉的秦楼楚馆、文人雅集、权贵后宅之中。
他要炼钢,她就该帮他看好那座熔炉,不让里面的火,被朝中的风雨,轻易吹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