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西山废弃军营,如今已经彻底换了人间。
火把烧得噼啪作响,将冲天的热浪投射到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五百名汉子,曾经的流民,此刻却身着崭新的牛皮甲,腰间挎着沉甸甸的钢刀,列成十个整齐的方阵,肃立在校场之上。
空气中,弥漫着牛皮、桐油和冷铁混合的味道,这是一种陌生的、却又让人莫名心安的味道。
一个名叫狗剩的年轻汉子,只有十七岁,他用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胸前那块坚硬的护心铁片。就在半个月前,他还蜷缩在京城外的窝棚里,为了半个发霉的窝头,能跟野狗打得头破血流。而现在,他有了甲,有了刀,甚至还有了一双合脚的靴子。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挖过草根,捡过垃圾,唯独没有握过这样一把真正的杀人兵器。刀柄缠着粗布,握在手里很稳,刀身在火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他感到一阵心悸,既有对即将到来的杀戮的恐惧,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感。
他不是唯一一个。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这身突如其来的装备进行着最亲密的交流。有人在反复练习拔刀的动作,有人在调整皮甲的系带,还有人只是低着头,看着腰间的刀,咧着嘴无声地傻笑。
这身装备,不仅仅是铁与皮,更是尊严,是身份,是将他们从“流民”这个卑贱的泥潭里,一把拽出来的铁证。
高台上,林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身旁的陈圆圆,一袭素衣,静静地站着,看着下方那一张张被火光映照的脸,眼中满是震撼。她无法想象,就是这样一群不久前还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人,在短短时日内,竟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气象。他们站得笔直,像一株株被雨水浇灌过的野草,重新焕发了生机。
小六子站在台下,叉着腰,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他看到狗剩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瞧那傻小子,口水都快流刀上了。”骂归骂,他的嘴角却咧到了耳根。
待所有人都领完了装备,校场上的喧嚣渐渐平息,五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了高台之上,汇聚到了那个给予他们新生的人身上。
林渊上前一步,没有高声嘶吼,声音却清晰地压过了火把的燃烧声,传遍了整个校场。
“看看你们自己!”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看看你们身上的甲,摸摸你们腰上的刀!从今天起,你们是什么人?”
台下寂静无声,只有沉重的呼吸。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兵?是民壮?还是别的什么?
“你们是兵!”林渊替他们喊出了答案,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是我林渊的兵!是吃皇粮、卫京师的兵!”
人群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林渊话锋一转,变得平实而恳切,“你们在想,凭什么?就凭我们这些曾经要饭的流民?”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却更让台下的汉子们感到亲近。
“对,就凭你们!”林渊伸出手指,点向台下,“因为你们饿过肚子,所以你们知道粮食有多金贵!因为你们被人当狗一样驱赶过,所以你们知道做人的尊严有多难得!因为你们的妻儿老小,可能就死在了某个饥寒交迫的夜晚,所以你们比谁都清楚,这个世道,烂到了什么地步!”
这番话,像一把把锥子,狠狠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许多人眼圈红了,死死地咬着嘴唇,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们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想起了那些死去的亲人。
“而制造这一切的,是什么人?”林渊的声音冷了下来,充满了杀意,“就是我们要去剿灭的那些杂种!就是黑松林的‘过山风’!他们抢走本该属于你们的粮食,烧掉你们的房子,把你们逼上绝路,然后用你们的血汗,去跟关外的鞑子换战马,换兵器!”
“他们吃得满嘴流油的时候,你们在啃树皮!他们搂着抢来的女人睡大觉的时候,你们在寒风里等死!现在,我给你们刀,给你们甲,就是要让你们去把属于自己的东西,都给我抢回来!”
“告诉我,你们想不想要一个能让妻儿吃饱饭的家?!”
“想!”这一次,回答声不再犹豫,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猛然喷发。
“想不想要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明年开春就能种上粮食?!”
“想!”声音更大了,汇成了一股洪流。
“那好!”林渊猛地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刀尖直指夜空,“那就用你们手里的刀,去挣!去抢!去杀!”
“我向你们保证!”他的声音激昂而清晰,“此战,每杀一个匪徒,赏银五两!斩其头目者,赏银百两!攻破山寨,所有缴获,除了兵器粮草,剩下的金银财宝,我一分不要,全都分给你们!”
“此战过后,活下来的人,每人都在京郊分五亩地!战死者,抚恤翻倍,你们的家人,我林渊养了!”
轰!
如果说之前的话是点燃了引线,那这最后一句承诺,就是将整座军火库彻底引爆。
五亩地!
对于这些一无所有的流民来说,这三个字,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口号都更具诱惑力。那是家,是根,是未来的全部希望。
“愿为将军效死!”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了下来,紧接着,哗啦啦一片,五百名新兵,连同他们身上崭新的甲胄,齐刷刷地单膝跪地。他们抬起头,眼神中不再有惶恐和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与忠诚。
他们不再称呼他为“大人”,而是“将军”。
这一刻,他们才真正完成了从流民到士兵的蜕变。他们有了为之而战的目标,也有了为之而死的觉悟。
林渊静静地看着下方跪倒的一片,心中并无太多波澜。他知道,乱世之中,收买人心的最好方式,从来不是空洞的仁义道德,而是最实在的利益与希望。
他将刀插回鞘中,沉声道:“都起来!记住,战场之上,能救你们命的,不是你们的嗓门,而是你们的纪律!”
“从现在起,令行禁止!长官的命令,就是天!让你们冲,刀山火海也得闯!让你们退,哪怕前面是金山银山也得回头!谁敢违抗军令,扰乱军心,杀无赦!”
“听明白了吗?!”
“明白!”这一次的吼声,整齐划一,带着一股铁血的肃杀之气。
林渊满意地点点头,对一旁的小六子道:“传令下去,各队清点人数装备,半个时辰后,准备出发。”
“是!”小六子激动得满脸通红,领命而去。
陈圆圆走到林渊身边,看着他坚毅的侧脸,轻声说道:“你天生就该是个将军。”
林渊转过头,看着她担忧与欣慰交织的眼神,笑了笑:“乱世逼人罢了。若在太平盛世,我或许更想当个富家翁。”
他望向营地外那片被隔绝的临时营区,那里的喧哗声隐约传来,充满了醉生梦死的味道。
“走吧,也该去见见我们那些‘友军’了。”林渊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好戏开场,总得让观众知道,主角是谁。”
他走下高台,五百名新兵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移动,充满了敬畏。
当林渊带着一身杀气出现在那群醉醺醺的“官军”面前时,所有的喧哗声戛然而止。那一百锦衣卫和三百京营兵,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校尉,和他身后那五百名沉默如铁、杀气腾腾的“民壮”,脸上的醉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们这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所以为的“乌合之众”,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群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饿狼。
林渊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最后停在那位负责监视的锦衣卫百户脸上,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
“各位同僚,酒喝得可好?肉吃得可香?”
那百户喉结滚动了一下,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林渊脸上的笑容不变,声音却冷了下来:“酒足饭饱,也该上路了。诸位,请吧。”
他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姿态,仿佛不是在请他们去剿匪,而是在请他们……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