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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怕过。
哪怕是当年刚来京城,揣着几十两银子,睡在漏风的破庙里,跟野狗抢食,他都没这么怕过。
此刻,他端坐在广和楼二楼的雅间里,身下的黄花梨木椅子冰凉,可他后背的绸衫,已经被冷汗浸透,黏糊糊地贴在肉上。
广和楼,京城最有名的茶楼之一,一两茶叶能换普通人家一年的嚼谷。窗外,是车水马龙的繁华街景,窗内,是鼎沸的人声与悠扬的评弹。可这一切,在钱彪的耳朵里,都变成了嗡嗡的杂音。
他的脑子里,只有林渊离开京城前,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
“彪子,吴三桂的人迟早会来找你。”
“你不用怕,也别躲。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记住,你现在是什么人?你是一个钻进钱眼里的皇商,一个好不容易攀上吴三桂这棵高枝,却眼看到手的富贵飞了的倒霉蛋。你的痛心,不是因为陈圆圆这个人,而是因为她代表的‘平西伯未来岳父’这个身份。你的恨,不是恨她失踪,而是恨流寇断了你的青云路。”
“演得像一点,要带上真情实感。你不是在骗他,你是在骗你自己。”
骗我自己……钱彪苦笑。他现在感觉自己全身的肥肉都在哆嗦,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想逃跑,这怎么骗?
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钱彪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他猛地灌下一大口茶,滚烫的茶水烫得他舌头一麻,这点痛楚,反倒让他混乱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些。
“进。”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像个日进斗金的大老板。
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穿着青色直裰的中年男人。男人约莫四十来岁,面皮白净,留着三缕清须,眼神温和,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与其说是使者,不如说更像个在国子监教书的先生。
“可是钱老板当面?”那人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杨昆,奉平西伯之命,特来拜会。”
钱彪赶紧起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双手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学着江湖人的样子拱了拱:“原来是杨先生,久仰久仰!快请坐,快请坐!”
杨昆也不客气,施施然落座,目光不着痕迹地在钱彪脸上扫过,笑道:“钱老板客气了。家主远在关外,时常挂念京中故友。听闻钱老板生意兴隆,家主也为您高兴。”
“托福,托福,都是托平西伯的福。”钱彪连连摆手,亲自提起桌上的紫砂壶,给杨昆斟茶。他的手抖得厉害,茶水溅出来几滴,落在名贵的红木桌上,像几滴冷汗。
杨昆看着那几滴水渍,眼中的笑意深了些,却没有点破,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钱老板,我这次来,除了代家主问候,还有一事,想向您打听。”
来了。
钱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杨先生但说无妨,只要是钱某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拍着胸脯,肥肉乱颤,话说得豪迈,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变的颤抖。
杨昆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敛去,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唉,说来也是一桩憾事。数月前,家主本将迎娶一位绝代佳人,传为佳话。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那位陈姑娘……竟在途中遭了流寇的毒手,至今下落不明。家主听闻此事,痛心疾首,不思茶饭。所以特派我来,想问问钱老板,您是此事最初的经手人,可有什么线索?”
他口中说着“痛心疾首”,眼睛却像鹰隼一样,死死锁住钱彪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肌肉的抽动。
钱彪的表演,在这一刻开始了。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他愣了足足两三秒,然后,那张肥胖的脸开始扭曲,五官痛苦地挤在一起。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
声音清脆,把杨昆都吓了一跳。
“唉!”钱彪重重一拍大腿,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在了椅子上,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愤怒,“杨先生啊!您……您这不是往我钱某人的心口上捅刀子吗!”
他双眼泛红,不是装的,是真被自己打疼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啊!”他捶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想我钱彪,在京城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能借着陈姑娘这条线,攀上平西伯这棵参天大树!我连以后咱们两家商号怎么合作,关内关外的货怎么走,都盘算好了!我……我连给我孙子起的名字里,都带了个‘关’字啊!”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可谁曾想!谁曾想啊!天杀的流寇!挨千刀的蠢贼!他们抢什么不好,偏偏动了伯爷的人!这……这不是断我财路,这是要掘我钱家的祖坟啊!”
这一番声情并茂的控诉,把一个市侩、贪婪、眼看到嘴的肥肉飞了的商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没有半句关心陈圆圆的死活,字字句句都是自己的前程和银子。
这番表演,完全符合林渊为他设定的人设。
杨昆静静地听着,眼神中的审视慢慢退去,换上了一丝同情。他见过太多人了,能分得清虚伪的悲伤和真实的贪婪。钱彪此刻流露出的,正是那种最纯粹、最不加掩饰的贪婪与懊恼。
这反而让他信了七八分。
“钱老板,节哀。”杨昆递过去一方手帕,“家主也知道您在此事中损失惨重,并未有怪罪您的意思。只是,此事终究蹊跷。护送的队伍,都是京营的官兵,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钱彪接过手帕,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愤愤不平地骂道:“官兵?呸!杨先生您是不知道,那帮人就是一群穿着官服的废物!中看不中用!听说当时乱起来,跑得比兔子还快!死的死,逃的逃,连个报信的都找不全!我事后花了上百两银子去打点,去顺天府报了案,结果呢?石沉大海!官官相护,谁会真把一个女人的失踪当回事?在他们眼里,这还不如城门口丢了头牛的事大!”
他将一个底层商人对官府的鄙夷和无奈,表现得活灵活现。
“唉,国朝积弊,一至于此。”杨昆摇了摇头,似乎也被他说动了,他沉吟片刻,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钱老板,家主有句话,让我一定带到。”
钱彪立刻竖起了耳朵,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
“家主说,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杨昆的声音很轻,却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钱彪的心上,“谁帮了他,他记一辈子。谁若是……在他背后耍了什么花样,他也同样会记一辈子。平西伯府的门,不好进,可一旦进了,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钱老板,您是个聪明人。”
一股寒意,顺着钱彪的脊椎爬了上来。
这是最后的试探,也是赤裸裸的警告。
钱彪的脸“唰”地一下白了,额头上刚擦干的汗,又冒了出来。他看着杨昆那双温和却又锐利的眼睛,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
“杨……杨先生,您……您这是什么话?”他结结巴巴,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冤枉,“我钱彪对天发誓,若是我在这件事上,有半句虚言,耍了半点花样,就让我……就让我这辈子挣的银子,全都变成石头!”
这个誓言,对于一个嗜钱如命的商人来说,不可谓不毒。
杨昆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钱彪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终于,杨昆脸上的严肃表情,如春雪般消融,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容。他站起身,拍了拍钱彪的肩膀。
“钱老板言重了,杨某失言,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他笑道,“今日叨扰许久,我也该告辞了。您放心,您这份情,这份损失,家主都记在心里,日后必有厚报。”
钱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腿都软了。他强撑着站起来,点头哈腰地将杨昆送到雅间门口。
“杨先生慢走,杨先生慢走。”
杨昆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笑道:“对了,钱老板,近来城中那位‘林青天’,风头正劲啊。听说他平息暴乱,赈济灾民,用的还是您的粮食?钱老板真是高义。”
钱彪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是苦笑道:“什么高义啊,都是被逼的。那位林大人,您是不知道,杀人不眨眼啊。他的话,我哪敢不听?就当是……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呵呵,也是。”杨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身下楼去了。
直到杨昆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钱彪才“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演完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浑身脱力。
他瘫在椅子上,休息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缓过神来。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准备结账走人。
可当他的手碰到桌上的茶杯时,却愣住了。
在杨昆之前坐过的位置,那个茶杯的底下,压着一样东西。
钱彪迟疑了一下,伸手将茶杯挪开。
那是一只用黄杨木雕刻而成的小鸟,雕工精湛,栩栩如生。鸟的尾羽极长,形态独特。
钱彪不认得这是什么鸟,但他认得这种木雕的风格。这是关外特有的手艺,是吴三桂麾下最精锐的亲兵“辽东铁骑”之间,用来识别身份的信物。
杨昆不是忘了,他是故意留下的。
这不是礼物,也不是威胁。
这是一个标记。
像是在一头待宰的肥猪身上,烙上一个洗不掉的印记。
钱彪刚刚放下的心,瞬间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比刚才还要紧,紧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呆呆地看着那只木鸟,仿佛看到吴三桂那张阴鸷的脸,正在千里之外,冷冷地注视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