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67章:柳如是的分析,京城防守的弊端
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破了这间陋室里由昏黄灯火和一顿粗茶淡饭勉强维系的温情。
“这座城,撑不过十天。”
柳如是的声音并不高,清冷而笃定,没有丝毫的渲染与夸张。然而,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房间里每个人的心上。
正俯身收拾碗筷的陈圆圆,手指猛地一僵,一个粗瓷碗从她指尖滑落,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嗑”,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她没有去看那只碗,而是缓缓抬起头,望向林渊,那双美丽的眼眸里,盛满了惊惶与无措。她不懂军国大事,但她听得懂“撑不过十天”这五个字背后,是何等血腥与绝望的未来。
小六子打磨绣春刀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握着刀柄,手背上青筋贲起,眼神从最初的震惊,迅速转为一种混杂着不服与凝重的复杂情绪。他是在京城长大的,这座城的巍峨与坚固,早已刻进了他的骨血。他亲眼看着闯军的炮石在城墙上砸出白印,看着一波波敌人如潮水般涌上,又如潮水般退下。他相信这座城能守住,因为大人回来了。可现在,大人带回来的这位女子,却给出了一个死亡的判决。
林渊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柳如是,那张刚用井水洗去伪装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在评估一件新到手的、无比锋利的武器,他要看的不是武器的寒光,而是它能切开什么,以及,它自身有几分脆性。
“说说看。”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我要听的不是结论,是推演的过程。”
柳如是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既是考验,也是她在这支小小的队伍里,确立自己位置的第一步。她不是被拯救的花瓶,而是被选中的棋手。
她没有起身,只是伸出纤长的手指,将桌上那只被陈圆圆失手磕碰的粗瓷碗,轻轻推到了桌子中央。
“这只碗,就是京城。”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然后,她拿起一根用来剔牙的竹签,在碗沿上轻轻敲了一下。
“其一,军心已死,士气如沙。”她说道,“城墙是碗的胎体,看起来坚固,但烧制它的窑火,也就是军心,早已熄了。我问过小六子,京营兵士,每日配给不过一碗稀粥,半个窝头。饷银更是数月未见。他们不是在为大明作战,只是在为活命喘息。”
她的目光转向林渊:“大人方才在城中看到的景象,想必比我说的更直观。一支连同袍尸骨都能拿来论斤卖,换取抚恤空饷的军队,一支对城中百姓挥鞭相向,只为驱赶一只苍蝇的军队。您指望他们用血肉去填补城墙的缺口?他们只会盘算着,自己的命,能卖个什么价钱。”
小六子低下头,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无法反驳,因为柳如是说的,就是他每天都在目睹的现实。
柳如是拿起第二根竹签,与第一根并排放在碗边。
“其二,指挥失度,政令如麻。这座城,有太多的人想当执棋人。紫禁城里的那位皇帝,城防衙门的各路总兵,监军的太监,还有那些自诩清流的言官。他们下的不是同一盘棋。”
她用竹签在碗的四周,虚点了几下,仿佛在标注不同的权力中心。“皇帝要的是不惜一切代价守住,这是他的体面。总兵们想的是如何保存实力,多捞油水,这是他们的身家。太监们则忙着抓捕‘奸细’,巩固自己的权柄,这是他们的饭碗。而言官们,还在为战是和,谁该负责,争得面红耳赤。”
“一道军令从兵部发出,到了总兵手里,要打七折;总兵传给下属,再打七折;最后到城头戍卒的耳朵里,还能剩下三分意思,已是万幸。这样的指挥,不是在御敌,是在内耗。闯军的每一次攻城,都像是用一柄重锤,敲打我们这只本就布满裂纹的碗,他们甚至不需要敲碎,只要不停地敲,我们自己就会散架。”
陈圆圆听得心惊肉跳,她下意识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仿佛那混乱的指令,正化作无数只手,要将她们这叶扁舟撕碎。
柳如是放下第二根竹签,又拿起了第三根。这一次,她将竹签的尖端,直接指向了碗底。
“其三,也是最致命的一点,根基已腐,后勤断绝。”她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城,是靠人守的。人,是靠粮活的。小六子说,城中官仓早已见底,如今全靠搜刮城中富户存粮度日。但这只是饮鸩止渴。”
“我让小六-子画了一份简易的城防图,又比对了他提供的京营各部兵力名册。”她抬起眼,看向林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名为“谋略”的光芒,“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驻守德胜门与安定门的,是京营主力,名册上足有三万人。但他们每日消耗的粮草,却只相当于一万五千人的份量。而负责守卫相对次要的东直门、朝阳门的部队,账面上的粮草消耗,却比他们的编制人数高出三成。”
林渊的眉梢微微一挑。
小六子则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思议。这些枯燥的数字,他整理过无数遍,却从未想过将它们这样联系在一起。
“大人应该见过了。”柳如是淡淡道,“那些脑满肠肥的军官,和那些饿到要去啃马肉的疯子。多出来的粮草,进了谁的肚子,不言而喻。而被克扣的那些,又在用什么填补饥饿?是他们的意志,是他们的忠诚,是他们最后一丝当人的体面。”
“所以,闯军甚至不需要猛攻。”她用那根代表后勤的竹签,在碗底重重一点,“他们只需要围着,等着。等城里的兵,比城外的贼还要饿。到那时,不用李自成来开门,城里的人,会自己把门打开,迎他进来,只为换一口饱饭。”
三根竹签,并排立在碗边,像三炷为这座将死之城提前点上的奠仪之香。
房间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绝望的炮火轰鸣。
“这只是内因。”林渊终于再次开口,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与炮声截然不同的、沉稳而有力的节奏,“外患呢?李自成不是傻子,他不会一直等。”
“他当然不会。”柳如是似乎就在等他这个问题。她收回那三根竹签,拿起桌上的茶壶,将仅剩的一点茶水,沿着碗的外壁,缓缓地、不均匀地倒了一圈。
水渍在粗糙的碗壁上,形成了一片深浅不一的痕迹。
“这是闯军的攻势。看似四面围定,实则虚实不定。”她的手指,点在了水渍最重的一处,那里正对着西面。“彰义门,广宁门一线,是闯军连日猛攻的重点。炮火最猛,喊杀声最响,吸引了京营几乎七成的兵力。所有人都认为,这里是决胜的关键。”
她顿了顿,手指却离开了那片最湿的区域,缓缓滑向了碗壁的另一侧,一个水渍很浅,几乎快要干涸的地方。那是东南角。
“但若是您来指挥攻城,您会选择从敌人最坚固的地方,用人命去填吗?”她反问林渊。
林渊的嘴角,逸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当然不。”
“李自成也不会。”柳如是的手指,在那片看似不起眼的干涸水渍上,用力一点,“真正的杀招,藏在最安静的地方。京城东南角,左安门附近,有一处通往护城河的旧水道,早已废弃多年。那里地势低洼,平日里污水横流,守备也最为松懈,只有一个百户所的病卒弱兵,聊作看守。”
“我查过卷宗,三天前,有一支闯军的工兵营,以修缮营寨为名,向后方申领了大量的铁锹、绳索和防水油布。这些东西,不是用来修营寨的。是用来挖地道的。”
小六子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从未想过,自己每日汇总的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情报碎片,在这位柳姑娘的手里,竟能拼凑出如此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
柳如是放下手,做出了最后的总结:“所以,西城的猛攻是佯动,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消耗我们的有生力量。一旦城中守军被拖得精疲力竭,或是我们内部因为缺粮而生乱,那支藏在地下的奇兵,就会从我们最意想不到的腹心之地,破土而出,给予致命一击。”
“内外夹击,一鼓而下。”她看着林渊,一字一句地补充道,“这,就是我推算出‘十日之期’的依据。甚至……可能更快。”
说完,她便不再言语,静静地坐着,仿佛刚才那番颠覆性的分析,只是在说一件“今天天气不错”的小事。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陈圆圆的脸色已经一片煞白,她看着桌上那只被水渍、竹签和茶壶弄得一片狼藉的碗,那已经不是一只碗了,那是一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活生生的坟墓。
林渊脸上的那一丝笑意,却在柳如是话音落下后,变得愈发明显。他没有绝望,没有惊慌,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反而燃起了一团炽热的、近乎于兴奋的火焰。
“很好。”他站起身,走到柳如是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是欣赏,是赞叹,更是一种找到同类的快意。
“千疮百孔,漏洞百出。”他低声笑道,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所有人说,“若是一座铁打的江山,无懈可击,我反而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正因为它烂透了,烂到了根子里,才处处都是机会,处处都是我们可以撬动乾坤的支点。”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刀,直刺向早已站得笔直的小六子。
“小六子!”
“属下在!”小六子挺起胸膛,大声应道。
林渊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狂傲的弧度,那股在乱葬岗前被他强行压下去的“暴徒”本性,此刻再无掩饰,破鞘而出。
“传我的令。”他缓缓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势,“明天一早,不必去什么彰义门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只代表京城的碗,最终落在了碗沿上,那个被柳如是敲击过的地方。
“我们,去整顿军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