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微凉颤抖的指尖一触即分,如同受惊的含羞草叶迅速蜷缩。地毯上,顾衡依旧将脸深埋在膝盖里,只露出烧得通红的耳朵和后颈,整个人缩成一团密不透风的茧,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膀泄露着他并未平息的内心风暴。
苏妩摊开的掌心,在晨光中空悬着,指尖还残留着那短暂触碰带来的冰凉战栗。她没有收回手,也没有试图靠近,只是维持着那个等待的姿势,目光沉静地落在他紧绷的脊背上。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是少年内心羞耻与自我厌弃激烈交锋后的余烬。
【宿主,目标顾衡核心情绪:混乱。他需要……一个锚点。】甜甜的声音带着谨慎的分析。
苏妩的目光掠过他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掠过他蜷缩的姿态,最终落在了飘窗台面那本硬壳速写本上。那本承载了他无声风暴与笨拙太阳的本子。
她没有立刻去拿它,而是极其缓慢地、仿佛只是活动一下僵硬的肢体,将自己摊开的左手收了回来。动作自然,不带任何被拒绝的失落或逼迫的意味。她的指尖下意识地、轻轻揉捏了一下刚才被他短暂触碰过的左手小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电流。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顾衡埋在膝盖缝隙里的余光。
他蜷缩的身体似乎更僵硬了一瞬,随即,抱着膝盖的手臂,极其细微地、向内收紧了一分。仿佛那个揉捏手指的动作,再次戳破了他努力维持的、隔绝世界的茧壁,提醒着他昨夜和今晨所有“逾矩”的、令他无地自容的依赖。
苏妩仿佛毫无所觉。她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走向飘窗。她没有看顾衡,目光专注地落在速写本上,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将它捧了起来。晨光落在硬壳封面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泽。
她捧着本子,没有回到沙发,也没有靠近顾衡蜷缩的地毯角落,而是走向了房间另一侧——那张宽大的、堆放着颜料和画笔的画桌。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将速写本轻轻放在桌面上,然后翻开了它。
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她翻过了画着冰冷魔方和蜷缩阴影的那一页,翻过了那场风暴宣泄留下的深蓝伤痕,最终,停留在了那页——沐浴在柔和光晕中的少年剪影,以及角落那个歪歪扭扭的、笨拙却执拗的太阳。
苏妩拿起一支炭笔。她没有看顾衡的方向,目光专注地落在画纸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眼前的线条与光影。笔尖落下,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她开始在画纸上描摹,不是画新的东西,而是极其专注地、一笔一划地,加深、完善着那个沐浴在光中的剪影轮廓。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带着一种心无旁骛的沉静力量。
沙……沙……沙……
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如同最稳定的节拍器,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这声音,仿佛拥有一种奇异的魔力。
地毯上,那个蜷缩成茧的身影,紧绷的肩膀,在这稳定而持续的沙沙声中,极其极其缓慢地、放松了一丝丝。他埋在膝盖里的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个角度,将一只通红的耳朵,更多地转向了画桌的方向。
苏妩依旧没有抬头,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倾注在笔尖与纸面的交流上。她画得很慢,很细致,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朝圣。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也照亮了她握着炭笔的、稳定而灵巧的手指。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逝。阳光在地板上移动,照亮了更多飞舞的尘埃。
不知过了多久,顾衡紧抱着膝盖的手臂,终于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
他依旧没有抬头,但整个蜷缩的姿态不再那么紧绷得如同顽石。他低垂着头,额头抵着膝盖,露出的后颈皮肤上的红晕似乎也褪去了些许灼热,留下一种疲惫的苍白。
苏妩的笔尖,在画纸上那个小小的、歪扭的太阳周围,极其轻柔地晕染开几笔极淡的、暖黄色的光晕。她画得极其小心,仿佛怕惊扰了这枚刚刚诞生的、脆弱的星辰。
就在这时,地毯的方向,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苏妩的笔尖没有停顿,依旧专注地晕染着光晕,但她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个蜷缩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背负着巨大重量的迟疑,抬起了头。
顾衡的脸依旧苍白,眼周的红肿未消,琥珀色的眼瞳因为长时间埋在膝盖里而显得更加湿漉漉的,盛满了惊涛骇浪过后的疲惫、茫然,以及浓得化不开的羞赧。他没有看苏妩,目光像是被磁石吸引,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和小心翼翼的确认,牢牢地钉在了苏妩手中的速写本上。
更准确地说,是钉在了画纸上,那个被苏妩用炭笔精心晕染、仿佛正散发着微弱暖意的……太阳上。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苏妩移动的笔尖,看着她如何用炭笔的侧锋,极其轻柔地拂过纸面,让那几笔暖黄的光晕如同呼吸般柔和地扩散开来,温柔地包裹着他亲手画下的、那个笨拙的圆。
少年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在晨光中,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溺水者终于触碰到空气时,本能地、抽搐般的一次呼吸。短暂得如同幻觉,却真实地在他苍白的脸上掠过。
随即,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那温暖的画面烫到,迅速地垂下了眼睫,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但他紧绷的身体,却在这一垂眸的瞬间,彻底地、无声地松弛了下去。
他不再蜷缩如球,只是安静地抱膝坐着,低垂着头,像一个终于找到安全角落、可以安静舔舐伤口的幼兽。他的目光,虽然低垂,但眼角的余光,依旧执着地、紧紧地锁在画桌的方向,锁在那本摊开的速写本上,锁在那枚被温柔光晕包裹的、属于他的太阳上。
苏妩的笔尖,在完成最后一笔晕染后,终于停了下来。她依旧没有看向顾衡,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画纸上那个被暖光包围的太阳,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她的唇角,也极其自然地、勾起了一个极浅极柔的弧度。
沙沙声停止了。
房间里只剩下阳光移动的声音,和两人各自平稳下来的呼吸。
一个在画桌前,守护着纸上微光;一个在地毯角落,守护着心中微光。隔着一室晨光,无声的联结在画纸上那枚小小的太阳周围悄然重建。这一次,没有崩溃的眼泪,没有失控的拥抱,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带着羞赧与疲惫的平静。
苏妩知道,那道冰墙上的裂痕,在经历了昨夜的风暴和今晨的羞耻烈焰后,已被无声地拓宽。而少年,正用自己的方式,在那片废墟之上,安静地、笨拙地,守护着他亲手点燃的第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