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石屋前,浓烈的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
顾衡换上了一身相对干净的深蓝色粗布衣裤,裤脚扎进厚重的翻毛皮靴里。他弯下腰,肌肉贲张的手臂轻易地提起那沉重的藤筐,稳稳地扛在宽阔的肩背上。他看也没看,大步流星地踏上了通往县城的小路。
县城集市,喧嚣嘈杂。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鸡鸭鹅的聒噪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刚出炉的烧饼香、生肉摊的腥膻、土产干货的咸腥、汗味、牲畜粪便味……顾衡的到来,让这片喧嚣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凝滞。
他扛着那个巨大的、散发着生肉气息的藤筐,像一头闯入羊群的孤狼。高大沉默的身影,冷硬的面部线条,还有那筐里明显分量十足的上好野猪肉,都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肉摊的老板们互相交换着眼色,没人敢轻易上前搭讪这个看着就不好惹的山里猎户。
顾衡径直走向集市角落一个相熟的肉铺老板老张头那儿。没有多余的寒暄,他将藤筐重重放在老张头油腻腻的案板旁,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规矩。”声音低沉沙哑,依旧是那副没什么温度的腔调。
老张头显然早已习惯,麻利地掀开盖在筐上的湿布,眼睛顿时亮了:“嚯!顾老弟,又是大家伙!这膘!这五花!啧啧!”他熟练地翻看着筐里的肉,手指在肥厚的肉膘上按了按,满意地点头。一番快速而精准的估价后,几张带着油渍的钞票和几张珍贵的肉票、粮票被塞进了顾衡粗糙的大手里。
“数数?”老张头问。
顾衡看也没看,直接将钱票卷成一卷,塞进贴身的衣兜里。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塞进去的只是一把干草。
“走了。”他吐出两个字,扛起空了大半的藤筐(里面只剩下些猪骨和下水,是给老张头的添头),转身就挤出了人群,像一道沉默的阴影滑过喧嚣的集市。
钱货两讫,本该立刻踏上归途。可顾衡的脚步,却在经过县城唯一一家门脸稍大、挂着“供销社”牌子的商店门口时,鬼使神差地顿住了。
商店的玻璃柜台擦得还算干净,里面陈列着这个年代相对“高档”的货品:印着红双喜的搪瓷脸盆、暖水瓶、颜色鲜艳但质地粗糙的布料、几本红宝书、几盒蛤蜊油……他的目光毫无目的地在这些物件上扫过,直到落在角落里一个巴掌大的、印着简单花朵图案的铁皮盒子上。
【百雀羚雪花膏】。
旁边还摆着几盒颜色更鲜艳些的【友谊牌雪花膏】。
顾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他常年与山林野兽打交道,手上布满厚茧和细小的伤痕,冬天皲裂了,顶多抹点自制的猪油。这东西……香得腻人,有什么用?
可他的脚,却像被钉在了供销社门口那块磨得发亮的水泥地上。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双眼睛——清澈的瞳仁,微微上挑的眼尾,还有那颗点在白皙眼角下的小小泪痣。
以及……那双拎着崭新铁皮水桶的手。白皙,纤细,指尖圆润,指甲透着健康的粉色。一看就是没干过重活的,城里娇养出来的手。拎着那么沉的水桶,指腹被勒得泛红……在这满是粗活、泥泞和日晒的乡下,那双娇贵的手,能撑几天?
念头刚起,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顾衡自己都惊了一下,随即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迈步就要离开。
“同志,要点啥?”柜台后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售货员探出头,脸上带着营业性的笑容,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高大沉默、一身山野气息的男人。
顾衡的脚步再次顿住。他沉默了几秒,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跟什么无形的力量较劲。最终,他猛地转回身,几步跨到柜台前,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指向那个印着花的铁皮盒子。
“这个。”声音又干又硬。
“哦,百雀羚啊?要几盒?”售货员麻利地拿出来。
“……一盒。”顾衡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动作有些僵硬地从贴身衣兜里掏出那卷刚捂热的钱票,抽出一张递过去。仿佛那钱票烫手。
售货员找了零钱和一张小小的票证给他。顾衡看也没看,连同那盒小小的雪花膏,一把攥在手心,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供销社的大门。那盒带着香气的铁皮盒子,硌着他布满厚茧的手掌,像一个滚烫的秘密。
走出没多远,路边一个挑着担子的老汉吸引了他的目光。担子一头是几个粗糙的竹编簸箕,里面装着些红红绿绿的果子——是山里不常见的苹果!个头不大,表皮也不算光滑,但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这已经是顶稀罕的水果了。
顾衡的脚步又停了。他盯着那几个红艳艳的苹果,脑子里再次不合时宜地闪过那张白皙的脸。城里来的……应该爱吃这个吧?火车上颠簸几天,啃的都是硬邦邦的干粮……
“苹果咋卖?”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迟疑。
“哟,同志好眼力!自家树上结的,甜着呢!一毛五一个,不要票!”老汉热情地招呼。
顾衡没还价,直接掏钱买了两个最大最红的。红彤彤的苹果被老汉用一张粗糙的草纸小心地包好,递到他手里。
手里多了两样东西:一盒硌手的雪花膏,两个用草纸包着的红苹果。肩上还扛着那个残留着肉腥气的空藤筐。
顾衡站在县城喧闹的街口,看着手里这两样完全不符合他身份、甚至不符合他过往几十年人生经验的东西,第一次感到了……茫然。
他为什么要买这些?
那个新来的女知青?那个眼睛长在头顶、连泥巴路都嫌弃、还敢挡着他路的城里娇小姐?
麻烦。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他心口。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与野兽搏杀,习惯了用沉默和冰冷隔绝一切不必要的麻烦。那个女知青,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麻烦”两个字。那双眼睛,那颗泪痣,那若有似无的玫瑰香……都像带着钩子,试图扰乱他死水一潭的生活。
他应该像对待路边的野草一样无视她。或者下次再挡路,直接用肩膀撞开?
可为什么……他捏紧了手里的东西。雪花膏的铁皮盒子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苹果透过粗糙的草纸传来沉甸甸的、饱满的触感。
心底那个冰冷的声音在叫嚣:扔掉!现在!立刻!扔进旁边的臭水沟!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山里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她还是那个麻烦的知青,你还是那个独行的猎户!
可他的手,却像被无形的藤蔓缠住了,怎么也抬不起来。
另一个更微弱、更陌生的声音,在冰冷的声音缝隙里顽强地冒出来,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焦躁:
她的手……拎水桶勒红了。
她的脸……那么白,沾了灰多难看。
她身上……那香味,跟这山里的土腥气格格不入,像……像开在石头缝里的花,娇贵得很,一场雨就能打蔫了……
天人交战。
顾衡高大的身影僵立在县城喧嚣的街口,像一尊沉默的、挣扎的雕像。阳光晒着他古铜色的侧脸,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过往的行人好奇地打量着他,又被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逼得匆匆绕开。
他低头,看着手心那两样格格不入的东西。雪花膏的盒子在阳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光,苹果透出甜香的诱惑。
最终,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决绝,将那一小盒雪花膏和两个包着草纸的苹果,一股脑地塞进了那个还残留着肉腥味的空藤筐最底下。动作粗暴,仿佛在掩埋什么罪证。
然后,他扛起藤筐,大步流星地踏上了回村的山路。步伐比来时更快,也更沉。每一步都踏得尘土飞扬,仿佛要将心底那片被搅乱的荒原重新踏平。
只是那空藤筐里,除了残留的血腥气,还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腻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