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秋雨缠绵地下着,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而单调的声响。室内,情潮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暧昧的气息,但先前那种几乎要将人融化的炽热已被一种更为沉静、带着暖意的氛围取代。
顾衡依旧将苏妩圈在怀里,只是姿势从激烈后的瘫软变成了更舒适的依偎。他拿起沙发旁矮几上温着的燕窝粥,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苏妩唇边。动作有些生硬,带着他惯有的命令式风格,但眼神却专注,甚至透着一丝罕见的耐心。
苏妩乖顺地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温热的粥滑入胃中,带来熨帖的暖意。她苍白的脸颊终于染上了些血色,如同上好的白玉透出淡淡的粉,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整个人显得异常温顺安静。顾衡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心底那点因“铁锈味”而重新泛起的、冰冷的疑虑,在她此刻的柔顺和依赖中,又被暂时压了下去。或许……真的只是军械库的味道?
一碗粥见了底。顾衡放下碗,正想再替她擦擦嘴角,门外却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又难掩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管家压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少帅,周副官有紧急军情禀报。”
顾衡的眉头瞬间蹙起。紧急军情?他刚离开司令部不久,若非重大变故,周振绝不会追到顾公馆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儿。苏妩似乎也听到了,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了一下,抬起水润的眸子望向他,带着一丝询问。
“进来。”顾衡沉声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他并未将苏妩推开,只是手臂的力道松了些许,让她能更自然地倚靠着,但姿态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占有意味。
门被轻轻推开,周振快步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室外的湿气和寒气,额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神情凝重肃穆,甚至比在司令部报告黑石堡惨状时更加紧绷。他先是对顾衡行了个军礼,目光飞快地扫过被少帅揽在怀中、只穿着凌乱睡裙的苏妩,立刻又垂下了眼,不敢多看半分。
“少帅!”周振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震惊和急迫,“刚刚收到密报!陈……陈大帅……死了!”
顾衡揽着苏妩的手臂猛地一紧!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周振:“死了?怎么死的?”陈大帅,是他南进计划中一块极难啃的硬骨头。他的死,无疑将掀起滔天巨浪!
周振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带着难以置信的口吻:“消息是我们在江北的内线冒死传回的!说是……陈大帅因为发了疯后!…府里的亲兵根本制不住他!他一路狂奔,冲破了好几道守卫,最后……一头栽进了府邸后花园的荷花池里!等捞上来时……人已经淹死了!”
淹死?”顾衡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疙瘩,眼神锐利如刀,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这死法……太过离奇!也太不体面!一个叱咤风云、杀人如麻的军阀,被活活吓疯,淹死在水池里?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下意识地追问:“死状如何?有无外伤?中毒迹象?”
“没有!少帅!”周振立刻回答,“内线确认了,捞上来后检查过,身上除了挣扎时可能有的磕碰淤青,没有明显外伤,也没有中毒迹象。就是……就是那表情……”周振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回想起描述都感到一阵寒意,“跟……跟那个老兵很像!极度惊恐!眼珠子瞪得快要凸出来,嘴巴张得极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活活吓死的模样!只是他是在水里……才淹死的!”
“又是惊恐……”顾衡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凝重。黑石堡老兵惊恐的死状、巨大狰狞的爪痕…陈大帅府邸里突然发疯、极度惊恐的淹死……这两件事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都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共同点——某种无法理解、却能瞬间摧毁人意志的极端恐惧!
就在顾衡陷入沉思,周振屏息等待命令的这一刻——
一直安静地依偎在顾衡怀中的苏妩,在听到周振描述陈大帅那“极度惊恐”、“眼珠子瞪得快要凸出来”的死状时,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的脸颊原本是贴着顾衡的胸膛,此刻微微侧了侧,似乎是想听得更真切一些。那低垂的长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几下,然后——
顾衡的视线虽然大部分集中在周振身上,思考着这突如其来的巨变,但他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从未真正离开怀中的人。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
在周振说到“极度惊恐”、“活活吓死”这几个字眼的瞬间,苏妩那因为喝粥而恢复了些许血色的、柔软的唇角,极其细微地、极其快速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温婉或羞涩的微笑,也不是满足或依赖的弧度。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如同冰面上一闪而过的裂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意?或者说,是一种冰冷刺骨的、仿佛某种积压已久的情绪得到宣泄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快得如同幻觉,转瞬即逝!
当顾衡的目光带着审视和惊疑猛地聚焦在她脸上时,苏妩已经恢复了那副温顺、苍白、带着一丝懵懂和依赖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诡异弧度从未出现过。她甚至因为顾衡突然锐利的注视而瑟缩了一下,往他怀里更深处缩了缩,长长的睫毛无辜地眨动着,带着一丝怯意看向他。
顾衡的心脏,却在这一刻,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那绝不是错觉!
他对自己眼力的判断有着绝对的自信。那一瞬间她嘴角的弧度,冰冷、诡异,与此刻她表现出来的柔弱无辜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黑石堡的兽痕……陈大帅离奇的死状……她昨夜突如其来的、对黑暗的极端恐惧……她刚才那个转瞬即逝、令人遍体生寒的诡异微笑……
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拨乱,又以一种更加惊悚、更加无法理解的方式重新组合!
一股寒意顺着顾衡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知道了。”顾衡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冷硬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打断了周振的汇报。他的目光依旧紧紧锁在苏妩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到几乎要穿透她灵魂的审视。“封锁消息。严密监控江北动向,所有情报第一时间报我。另外……”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查!陈大帅死少接触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所有细节,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
“是!少帅!”周振感受到顾衡身上骤然爆发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怖的低气压和杀意,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敬礼,匆匆退了出去。
沉重的房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室内只剩下两人。
雨声似乎更加清晰了,滴滴答答,敲打着窗棂,也敲打在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顾衡没有动,依旧保持着抱着苏妩的姿势,但他的身体却像一块冰冷的钢铁,所有的肌肉都绷紧了。
他缓缓低下头,深邃的眼眸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疑虑、冰冷刺骨的审视,以及一丝被欺骗、被愚弄的暴怒。
他抬起手,不再是抚摸,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猛地捏住了苏妩小巧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直视自己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指腹下的肌肤细腻温软,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和……危险。
“苏妩,”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压迫感和不容置疑的质问,“告诉我……”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每一寸细微的表情都解剖开来:
“那个陈大帅……你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