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茎的言说
——论《人嘅森林》中粤语诗学的空间政治与声音拓扑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粤语诗歌犹如一片被主流话语遮蔽的密林,以其独特的语音纹理和语法结构,构筑着抵抗普通话中心主义的文化飞地。树科的《人嘅森林》恰是这样一首以方言为根茎的诗作,它不仅在语言表层呈现了粤语特有的音韵节奏,更在深层结构中建构了一套关于空间、声音与主体性的诗学政治。这首诗以其看似随意的口语表达,实则暗含了精密的拓扑学结构,将\"森林\"这一意象转化为多重隐喻的交叠场域——既是语言森林,也是文化森林,更是主体存在的森林。
一、方言的音韵政治与抵抗诗学
\"唔知有冇护林防火?\/噈当佢时有时冇得啦……\"开篇两句即以典型的粤语虚词和语气助词构筑了一个声音的迷宫。普通话读者在此遭遇的第一重阻隔不是语义的晦涩,而是语音的异质性。\"?\"作为粤语特有的句末助词,携带了无法被标准汉语转写的口腔动作和声调曲线,这种语音的物质性成为抵抗文化同化的第一道屏障。粤语诗的音韵系统在此展现出德勒兹所说的\"少数文学\"特质——它并非简单地用方言写作,而是通过方言对主流语言进行\"解域化\"操作。当\"噈\"(就)与\"佢\"(他)这样的字词在诗行中闪烁时,它们不仅在表意,更在通过声音的差异实践着一种隐秘的文化政治。
这种音韵政治在\"西边喺阴,i……i……i……\"中达到高潮。三个连续的\"i\"音既是拟声的延展,也是粤语中特有的犹豫、留白和未尽之意的声音化呈现。与普通话诗歌中常见的\"啊呀\"等感叹词不同,粤语的\"i\"携带了更复杂的情绪频谱——可能是迟疑,可能是惊叹,也可能是某种无法言说的存在体验。这种声音的特异性令我们想起张枣在《镜中》对元音的迷恋,但树科的实践更具文化对抗性,因为他的元音选择本质上是对标准汉语音系的有意偏离。
二、空间拓扑学与根茎诗学
\"森林几大?\/年代,边际,地域\/嘟由你谂到嘅吧……\"诗中的空间设问展开了一个精妙的拓扑结构。树科笔下的森林不同于里尔克《杜伊诺哀歌》中垂直向上的超越性空间,也不同于华兹华斯《丁登寺》中作为精神镜像的自然景观,而是一个德勒兹式的\"块茎\"空间——没有中心,没有层级,只有不断延伸的连接线。\"上面冇限,叶冠有限\/下面有限,根梗冇限\"这两句揭示了森林的双重空间性:向上的生长看似无限实则受限(受制于光照、气候等),而向下的根系看似有限实则无限延伸(通过地下菌丝网络的隐秘连接)。这种空间悖论恰是粤语文化处境的隐喻:表面的文化表达可能受限,但地下的根茎网络却在不断拓展。
诗中\"东方喺阳,风光旖旎\/西边喺阴\"的方位划分,打破了传统诗歌中东西方的简单对立。树科不提供明确的价值观照,而是通过粤语特有的判断词\"喺\"(是)将东西方并置为共时的存在样态。这种空间处理方式令人想起福柯的\"异托邦\"理论——森林成为容纳矛盾空间的场所,阳光与阴暗不再是对立项,而是共生的拓扑面。诗歌空间在此拒绝被简化为地理概念,而成为不同文化力量交织的力场。
三、主体性的游牧与声音的复调
\"讲嚟讲去,话你话佢\/听佢听你,睇睇我哋喺边哈……\"结尾段落的对话性结构构建了巴赫金所说的\"复调\"效果。粤语中特有的\"嚟\"(来)\"去\"动态助词和\"话\"(说)的重复使用,制造了声音的多重反射。主体在\"你佢我哋\"之间不断滑动,形成德勒兹意义上的\"游牧主体\"。这种主体性不再固着于某个确定的言说位置,而是在语言的森林中不断迁徙。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睇睇我哋喺边哈\"中的\"哈\"字。这个语气词在粤语中既有疑问又有自嘲的双重色彩,使得整首诗的结尾呈现出一种狡黠的辩证智慧。主体既在寻找位置(\"喺边\"),又通过\"哈\"消解了这种寻找的严肃性。这种表达方式与北岛\"我不相信\"的决绝或海子\"面朝大海\"的笃定形成鲜明对比,展现了粤语诗歌特有的反讽性主体建构策略。
四、语言生态学与后殖民诗学
从更广阔的文化视野看,《人嘅森林》可被视为一场语言生态学的实践。诗中反复出现的\"有冇\"(有没有)\"噈当\"(就当)等粤语表达,构成了与标准汉语不同的语法生态系统。这种语言选择本身就具有后殖民语境下的文化政治意味——正如非洲作家钦维祖(chinweizu)主张用被殖民者的语言重构文学传统,树科的粤语写作同样是在抵抗文化霸权的话语实践。
诗中\"年代,边际,地域\/嘟由你谂到嘅吧\"的开放性设问,将解读权彻底交给读者。这种民主化的意义生成过程,打破了作者中心的传统诗学模式,使得诗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集体森林\"。每个读者带着自己的\"年代\"和\"地域\"进入这片森林,在语言的根茎网络中寻找属于自己的路径。
《人嘅森林》的深刻之处在于,它既是对粤语文化的坚守,又不陷入地方主义的封闭。树科通过\"森林\"这个极具包容性的意象,展现了方言写作的另一种可能——不是作为奇观被主流文化收编,而是作为平等的语言生命体参与更广阔的文化对话。在这个意义上,这首诗超越了方言诗歌的地域局限,成为探讨普遍性文化生存困境的杰出文本。
结语:
树科的《人嘅森林》以其看似松散实则精密的结构,构建了一座声音与空间的迷宫。在这座粤语森林中,每个词语都是根系,每处停顿都是树冠,共同织就抵抗文化同化的生命网络。诗歌通过方言的音韵政治、空间的拓扑学转换、游牧主体的建构以及语言生态学的实践,展现了少数文学在主流话语中的生存策略。这片\"人嘅森林\"最终超越了地域限制,成为所有边缘文化寻找自我言说方式的象征。当我们在\"i……i……i……\"的余音中徘徊时,或许能领悟到诗歌最深的启示:真正的文化生命力不在于参天大树的孤立壮美,而在于地下根茎的隐秘连接与无限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