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皆非的诗国行
——论《十.一嘅哭笑》中的历史反讽与方言诗学
文\/诗学观察者
在粤语诗歌《十.一嘅哭笑》中,诗人树科以独特的方言表达和断裂的文本结构,构建了一幅充满张力与悖论的历史图景。这首诗不仅仅是对国庆主题的简单颂扬,而是通过“哭笑”这一矛盾修辞,展开了对现代中国历史进程的复杂思考。全诗以粤语为载体,在地方性语言与民族宏大叙事的碰撞中,呈现出别具一格的诗学特质。
诗歌开篇即以断裂的排版和惊叹号制造出强烈的视觉与心理冲击:
“我以为凭空嚟嘅
我哋诗国嘅
康!
乐!
美!”
这里的“康乐美”三字被拆解为独立行,既是对传统颂诗形式的戏仿,也暗示了乌托邦理想的碎片化状态。诗人以“我以为”起笔,立即建立起一种反讽的语调——那些看似自明、永恒的价值,实则不过是“凭空嚟嘅”建构。这种开场让人想起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所言:“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那种明知是虚妄却仍要保留的希望与绝望的交织。
紧接着,诗歌转向对日常生活的观察:“邻居们\/佢哋嘟喺路怒嘅\/道喺嗰度\/硬系噈闹\/唔啱开片……”这些市井生活的描绘与宏大的“诗国”意象形成尖锐对比。在粤语中,“路怒”(行车愤怒)、“噈闹”(吵架)、“开片”(打架)等词汇带有强烈的市井气息,诗人以此解构了关于民族共同体的浪漫想象,暗示所谓的“诗国”内部充满了日常性的冲突与紧张。这种处理方式令人联想到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在官方文化的缝隙中,民间话语以其粗粝的真实性颠覆着正统叙事。
“森林差佬\/唔喺睇我笑话\/查实撩鬼\/唔怕事大”这一节进一步深化了诗歌的批判维度。“森林差佬”既可理解为国家机器的象征,也可视为福柯所说的“全景敞视主义”中的监视者。但诗人笔锋一转,指出这些看似威严的权力象征,实则“撩鬼\/唔怕事大”——在粤语中,“撩鬼”有惹是生非之意。这种对权力的去神圣化处理,与鲁迅《阿q正传》中把总、举人老爷的漫画式描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诗歌的中段转入对近代中国历史的快速扫描:“从鸦片嘅昏头昏脑\/洪秀全,光绪帝,张之洞\/谭嗣同,康有为,袁世凯\/老蒋反孙\/攘外必先安内……”这一连串历史人物和事件的罗列,并非简单的历史教科书式复述,而是通过粤语口语的重新表述,制造出一种“陌生化”效果。特别是“昏头昏脑”这一俗语对鸦片战争的形容,打破了通常历史叙事中的悲壮语调,呈现出历史进程中的荒诞性。
这种历史书写方式令人想起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中的观点:“任何一部记录文明的史册无不同时又是一部记录野蛮的史册。”诗人并非要否定历史,而是要通过方言的棱镜,折射出历史中被主流叙事遮蔽的褶皱与裂纹。洪秀全的乌托邦实验、光绪帝的维新之志、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谭嗣同的慷慨赴死、康有为的大同理想、袁世凯的帝制闹剧、蒋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内”——这些相互矛盾的历史线索被并置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充满悖论的历史场域。
诗歌随后转向对革命史的重述:“到咗遵义会议\/十四年几千万烈士\/抗美,援越,珍宝岛\/左冲右突\/自力更生……”值得注意的是,诗人使用了“左冲右突”这一略带困惑和摸索意味的词汇,而非通常的“艰苦奋斗”之类程式化表达。这种语言选择暗示了历史进程的试探性与不确定性,打破了目的论史观的线性叙事。
在诗歌的高潮部分,科技成就与历史循环并置:“原子弹,氢弹,卫星\/飞船,空间站,月光曲\/从天罗地网到天罗地网”。这里“天罗地网”的重复使用极具深意——它既可能指涉从古代社会控制到现代监控技术的连续性,也可能暗示历史看似进步实则循环的悖论。这种处理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的批判相呼应:启蒙理性在摆脱神话的同时,又创造了新的神话。
诗歌以“睇新嘅百年旧嘅百年\/今日我哋笑!笑!笑……”作结。这三个“笑”字与开篇的“康!乐!美!”形成结构上的呼应,但情感色彩已截然不同。这种笑不是单纯的喜悦,而是夹杂着反讽、无奈、解构与认同的复杂情感。它既是节庆的欢庆,也是对历史荒诞的洞察,更是一种在认识到所有矛盾后仍然选择前行的生命态度。这种“笑”的美学,与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提出的“笑之智慧”有着深刻的共鸣:“我应当学习以一种更明亮、更深沉、更强大的笑来笑,超越所有人类的悲怆。”
从诗学形式上看,《十.一嘅哭笑》的独特价值在于它将粤语这一地方性语言提升到了哲学思考的高度。粤语中丰富的语气词和独特的表达方式,为诗歌注入了普通话难以企及的表现力。如“硬系”(偏偏)、“唔啱”(不对)、“查实”(其实)等词汇的使用,不仅赋予了诗歌浓厚的地方色彩,更重要的是,它们打破了大一统叙事的话语模式,为历史思考提供了另类的语言空间。
这种方言诗学的实践,让人联想到俄国形式主义者所说的“受阻的形式”——通过制造理解的“阻力”,迫使读者放慢阅读速度,深入思考诗歌的深层含义。对于不谙粤语的读者而言,诗歌中的粤语表达构成了理解上的障碍,但正是这种障碍,打破了习以为常的思维定式,创造了新的感知可能。
从文化地理学视角看,这首诗的粤语特质也颇具深意。广东作为中国近代化的前沿,既是鸦片战争的起点,也是改革开放的窗口。使用粤语书写国家叙事,实际上暗示了一种边缘与中心的对话。诗人站在岭南的文化立场,对中国的现代性历程进行反思,这种视角本身就具有解构中心主义的意义。
在诗歌的节奏处理上,树科采用了急促与舒缓交替的方式。历史罗列部分节奏紧凑,如同快速翻动的历史画卷;而抒情与反思部分则节奏舒缓,留给读者思考的空间。这种节奏变化模拟了历史认知的过程——既有宏观的快速扫描,也有微观的驻足沉思。
总而言之,《十.一嘅哭笑》以其独特的方言诗学、历史反讽和结构创新,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超越简单颂歌或批判的复杂文本。它既不回避历史的创伤与荒诞,也不否定奋斗的价值与意义,而是在“哭笑”的辩证中,寻找一种更为真实、更为坚韧的历史态度。在这个意义上,这首诗实现了鲁迅所期待的那种文学境界——“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同时又保有了生命本真的欢笑能力。
诗人树科通过这首粤语诗歌证明,地方性知识不仅不会削弱普遍性思考的深度,反而能够为其提供更为丰富的纹理和更为独特的视角。在全球化与本土化张力日益加剧的当下,这种立足于方言又超越方言的诗学实践,为华语诗歌的发展开辟了新的可能性。它告诉我们,真正的诗国行旅,既需要俯瞰历史的长镜头,也需要方言的显微镜;既需要严肃的思考,也需要“啼笑皆非”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