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馆地下深处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纯白力场的余威仿佛仍灼烧着空气,留下无形的焦痕。那个曾欲睁开“鸦瞳”的圆柱体装置,此刻如同棺椁般冰冷沉默,表面只反射着应急灯惨白的光。突击队员们持枪警戒,不敢有丝毫松懈,尽管目标已然“死亡”。技术专家们则在队长的示意下,穿着臃肿的防护服,开始用各种仪器扫描、探测这个失去了灵魂的金属躯壳,试图从中剥离出“渡鸦”最后的秘密。
指挥中心内的气氛并未因暂时的胜利而轻松。陆时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屏幕上,顾永年那张在慈善晚宴上笑容和煦的照片,与眼前这个企图将城市化为数字祭坛的疯狂计划者形象,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叠。一个成功的、受人尊敬的企业家,为何会选择这样一条通往毁灭与虚无的路径?仅仅是为了对抗肉体的衰亡?这理由似乎足够疯狂,却又显得……过于单薄。
“报告陆队,”技术部门负责人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对目标装置的初步物理检测完成。外壳为特殊合金,内部结构高度集成,未发现常规接口。能量核心在最后过载中已彻底烧毁,物理破坏严重。但是……我们在其基底隔离层下方,发现了一个独立的、未被完全摧毁的微型存储单元,采用了……生物晶体技术。”
“生物晶体?”陆时坐直了身体。
“是的,一种理论上处于实验室阶段的技术,利用特定蛋白质结构存储数据,具有极高的密度和……某种程度的抗物理损毁特性。我们正在尝试进行无损读取,但这需要时间,而且不确定里面是否还有数据残留,或者……是否存在生物活性相关的风险。”
又一个超出预料的技术。“优先处理,注意安全。”陆时沉声道。这或许是“头鸦”留下的最后遗言,或者是……另一个陷阱。
就在档案馆这边的清理和取证工作紧张进行时,对顾永年及其关联资产的全面调查也以最高优先级展开。结果令人震惊。
顾永年名下的永青集团,表面上是业务多元、财务健康的商业帝国,但经过金融调查专家层层剥离后发现,其核心资产在过去十年间,已通过极其复杂的交叉持股和离岸交易,悄然转移到了一个名为“彼岸基金”的实体名下。而“彼岸基金”的实际控制人,经过数层匿名信托的穿透,最终指向了一个早已在法律上被宣告死亡的身份——正是顾永年本人!
他不仅假死脱身,更在生前就完成了资产的转移,为自己“死后”的计划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其手段之老辣,布局之深远,令人脊背发凉。
同时,对顾永年生前社交圈和科研资助记录的挖掘,也有了惊人发现。他不仅仅是资助边缘科学研究,他本人就是多个顶尖大学的荣誉教授,在量子计算、神经信息学、乃至理论物理领域都发表过重量级论文,只是这些成就都被其商业上的巨大成功所掩盖。而与他往来密切的少数几位科学家,其中两人已在过去几年内相继因“意外”去世,另一人则处于深度隐居状态。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事实:顾永年是一个绝顶聪明、资源无尽、并且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偏执天才。
然而,随着调查深入,一组奇怪的医疗记录浮出水面。顾永年在“去世”前五年,曾被诊断出患有一种极其罕见的遗传性神经系统疾病,该疾病会导致感知能力进行性增强,最终患者会因无法承受来自自身神经系统和外界环境的海量信息输入而精神崩溃。现代医学对此无解。
感知过载……陆时看着这份诊断书,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连接了起来。顾永年追求的,或许并非简单的“永生”,而是……控制的解脱?一个因感知过载而濒临崩溃的天才,试图通过将意识融入冰冷、有序的数字网络,来摆脱肉体带来的痛苦与混乱? “鸦瞳”协议,不是为了“看”世界,而是为了创造一个他可以“理解”和“控制”的世界?
这个推测让顾永年的形象变得更加复杂,却也更加恐怖。他的动机并非纯粹的权力欲或长生梦,而是一种源于自身存在痛苦的、绝望的挣扎。这种挣扎,让他视数百万市民的城市为实验场,视活生生的人为可牺牲的数据点。
就在这时,档案馆那边对生物晶体存储单元的读取工作取得了突破。
“陆队,数据部分恢复出来了!但是……内容很奇怪。”技术员的声音带着困惑。
传输过来的并非预想中的技术图纸或疯狂宣言,而是一段段杂乱无章的、类似个人日记的碎片,时间戳覆盖了顾永年“去世”前最后三年。文字充满了痛苦、矛盾以及对某种“终极宁静”的渴望。
“……噪音,无休止的噪音……色彩在尖叫,数字在哭泣……他们为何能忍受这混沌?”
“……‘渡鸦’的古籍提供了线索……符号是锚点,能稳定疯狂的潮汐……但还不够……”
“……韩的进展太慢……他沉迷于仪式感,却忽略了纯粹数学的美……我需要更直接的通路……”
“……‘镜厅’原理……维尔贝克是对的……光可以编码,可以构建秩序……”
“……是时候了……告别这残破的躯壳……融入那永恒的、冰冷的、纯净的‘一’……”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笔迹却异常平稳,仿佛已得到解脱:
“归巢非终途,乃新生之始。后世观我者,莫笑痴人梦。”
“归巢非终途,乃新生之始……”陆时喃喃重复着这句话。顾永年真的认为自己走向的是“新生”吗?在那意识上传的瞬间,他是否感受到了他渴望的“纯净”?还是说,这一切最终只是湮灭于数据的虚空,连同他那痛苦而天才的灵魂一起?
这些问题,或许永远没有答案。
案件的收尾工作繁琐而漫长。永青集团被接管,“彼岸基金”被冻结,所有与“渡鸦”相关的资产和线索被逐一清理。秦青等外围人员因证据不足,最终以违反安全条例等较轻罪名处理。苏晓在经过长期治疗后,记忆逐渐稳定,虽然无法完全摆脱创伤,但至少开始了新的生活。
表面上,巨大的威胁已被解除。
但陆时心中清楚,顾永年虽然可能已随着“鸦瞳”的失败而真正消亡,但他所代表的那个黑暗的诱惑——以脱离人性为代价追求超越与秩序——却不会消失。那些流散的技术资料,那些被影响的边缘学者,那些隐藏在历史尘埃中的“渡鸦社”教义,都如同灰烬中的余烬,等待着下一次风的吹拂。
一个月后,市局举行了一次内部总结会议。会议结束后,陆时独自一人留在空荡的会议室里,看着窗外。
夕阳西下,将城市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街道上车水马龙,人们行色匆匆,奔向各自的归途。这份喧嚣、混乱却充满生机的景象,与顾永年所追求的冰冷、纯粹的“数字永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想起了顾永年日记中的那句话:“他们为何能忍受这混沌?”
也许,答案就在于这混沌本身。在于拥抱不确定性,在于感受痛苦与欢乐,在于人与人之间温暖而脆弱的联结。这些,是任何精确的算法、任何永恒的数字形态都无法替代的,属于“人”的真正本质。
桌上的内部通讯灯闪烁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按下接听键。
“陆主任,物证科报告,在对顾永年一处秘密住所进行最后清理时,发现了一本他亲笔注释的、封面没有任何标识的古籍。经初步辨认,内容涉及……‘渡鸦社’更早期的,一些关于‘群体意识海’和‘信息奇点’的猜想,比我们已知的更加……激进。”
陆时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封存它。列入最高机密档案。”
“明白。”
通话结束。
陆时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夜色开始降临,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星辰落入凡间。
余烬之中,低语未绝。而守护这片混沌而珍贵的人间烟火,就是他们这些人,永恒的使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