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凛冽的北风卷着雪沫,呼啸着掠过黑龙沟新开辟的各个厂区,将刚刚立起的工棚吹得吱呀作响。分散布局的建设并未因严寒而停滞,反而在适应了新的节奏后,展现出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北坡山洞里炉火熊熊,精密零件的加工声日夜不息;南坡的炸药作坊在采取了严格的防冻措施后,也开始了小批量的试产。
林枫的左臂伤势在沈清禾的悉心照料和自身顽强的恢复力下,终于拆掉了绷带,虽然动作还略显僵硬,不能过度用力,但已无大碍。他更多的时间,都投入到了整合各个分散厂区和推动技术升级的工作中。
这天下午,他正在北坡山洞车间里,与徐致远以及几位老师傅讨论着如何改进一款新式步枪的击发机构,以解决在严寒天气下偶尔出现的哑火问题。洞外寒风呼啸,洞内却因着几座炉子和人们呼出的热气而显得有些闷热。
突然,负责基地外围警戒的警卫排长顶着一头风雪,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不确定的奇特表情。
“报告林科长!王司令!沟外来了一行人,说是……说是从南洋回来的华侨,要见根据地的负责人!领头的是个工程师,叫徐致远!”
“徐致远?”林枫和真正的徐致远同时一愣,互相对视了一眼。徐致远更是皱起了眉头,他在海外并无兄弟,这冒名者所为何来?
王猛脾气火爆,闻言眼睛一瞪:“他娘的!这年头还有敢冒充的?不会是鬼子派来的特务吧?抓起来审审!”
“等等!”林枫抬手制止了王猛,他心思更为缜密,“对方有多少人?什么打扮?怎么找到这里的?”在基地刚刚重建、强调隐蔽性的当口,突然有海外来人,这本身就极不寻常。
警卫排长连忙回答:“一共就五个人,都穿着破旧的洋装,冻得够呛,面黄肌瘦的,看起来吃了不少苦头。带路的……是咱们城工部的老周,他做了担保,说身份应该没问题,是历经千辛万苦才找过来的。他们带着一些奇怪的箱子和图纸,说是……献给祖国的礼物。”
城工部老周是经验丰富的地下工作者,他的担保增加了可信度。而且,对方指名道姓要找“徐致远”,这更像是一个接头暗号,而非简单的冒充。
林枫沉吟片刻,对徐致远道:“徐工,你怎么看?”
徐致远推了推眼镜,冷静分析:“我的名字在海外学术圈并非寂寂无名,有人借我的名头作为投奔的敲门砖,也并非不可能。关键在于,他们带来了什么,以及……真实目的是什么。”
“见一见就知道了。”林枫下了决心,“加强警戒,把他们带到指挥部去。记住,分开带,我要先见那个领头的‘徐致远’。”
命令下达,林枫、王猛和徐致远立刻返回位于主谷地的指挥部——一座半埋入地下的加固型土坯房。为了安全起见,徐致远暂时回避到了隔壁房间。
不一会儿,警卫战士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来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瘦高,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呢子大衣,肘部磨得发亮,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冻伤的青紫色,头发凌乱,眼镜片上布满裂纹,用胶布粘着。尽管形容狼狈,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异常明亮,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特有的执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一进门,目光就迅速扫过屋内的林枫和王猛,最后落在林枫身上,用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官话,迟疑地问道:“请问……哪位是徐致远,徐工程师?”
林枫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是谁?从哪里来?找徐致远有什么事?”
来人深吸一口气,似乎早就预料到会盘查,挺直了疲惫的脊梁,郑重说道:“我姓徐,徐致远,祖籍福建……呃,当然,我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位徐致远。”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是从马来亚回来的,是一名机械工程师。我们一行五人,都是海外华侨,心系祖国抗战,听闻八路军在敌后坚持斗争,建立了自己的兵工厂,我们……我们想回来尽一份力!”
他说的恳切,但林枫和王猛并未轻易动容。王猛抱着胳膊,冷冷道:“空口无凭,你说你是工程师,有什么证明?又凭什么找到这里?”
自称徐致远的华侨似乎有些激动,他连忙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破旧的皮包,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几本用油布包裹的书籍和一些卷起来的图纸。“这是我在英国留学时的毕业证书和工程师执业证明的副本,这些……这些是我和朋友们搜集、甚至自己设计的一部分机械图纸和设备草图!有小型机床的改进方案,有水力传动装置,还有……还有关于内燃机的一些构想!”
林枫接过那些文件和图纸,快速翻阅起来。证书的真伪一时难以判断,但那些图纸却让他心中一震!线条精准,标注规范,其中一些设计思路,明显超出了这个时代国内的一般水平,甚至与他脑海中一些超越时代的知识隐隐呼应!这绝不是普通特务能伪造出来的。
他不动声色地将图纸递给从隔壁走出来的真徐致远。徐致远只看了一眼,眼镜后的目光就骤然亮了起来,他仔细地审视着每一张图纸,手指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这是格里斯型机床的简化改进版?这个液压原理应用得很巧妙!还有这个……对!对!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用这种连杆结构来解决震动问题!”徐致远喃喃自语,完全沉浸在了技术的世界里,已然忘记了盘问。
看到徐致远这副反应,林枫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他示意王猛稍安勿躁,对那位华侨工程师说道:“徐先生,一路辛苦了。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一路上,恐怕不容易吧?”
提到路途,华侨徐致远(为避免混淆,下文称徐工)脸上露出了不堪回首的表情,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何止不容易……简直是九死一生。我们从南洋坐船到越南,想从那边入境,结果赶上日军占领,差点被扣下。后来辗转进入广西,又碰上鬼子扫荡,同行的两位同伴……没能逃出来。我们跟着难民一路向北,躲关卡,绕据点,风餐露宿,身上的盘缠早就用光了,靠乞讨、打零工才走到山西……后来,幸好遇到了你们地下党的同志,才知道了一点黑龙沟的消息,这才能找过来……”
他说得平淡,但其中的艰险,在场的人都能够想象。没有坚定的信念支撑,很难走过这万里归途。
此时,真徐致远也抬起头,对林枫郑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林工,图纸是真的,水平很高。有些想法,甚至在我之上。”
林枫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他走上前,伸出右手,紧紧握住了徐工那双布满冻疮和茧子的手,诚恳地说道:“徐工,欢迎回家!我是林枫,这位是王猛司令员。你们回来,正是我们最需要人才的时候!根据地条件艰苦,但这里,是真正为这个国家流血奋斗的地方!”
听到“欢迎回家”四个字,徐工的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重重的一声:“嗯!我们……我们回来了!”
很快,另外四名华侨也被请了进来。他们同样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但眼神都和徐工一样,充满了找到组织的激动和投身抗战的决心。他们中有冶金专业的学生,有擅长电气和无线电的技工,甚至还有一位是学化学的。
林枫和王猛当即安排他们洗漱、吃饭、更换冬衣。当热腾腾的杂粮窝头和一碗飘着油星的菜汤端上来时,这几个历经磨难的海外游子,几乎是含着眼泪狼吞虎咽下去的。
看着他们,林枫心中充满了感慨。这就是这个民族的希望所在,无论身处何地,总有人不忘故土,愿意为她的新生奉献一切。他们的到来,无疑将为正处于技术升级关键期的黑龙沟,注入一股强大的新鲜血液。
然而,在欣喜之余,一个现实的问题也摆在了林枫面前。这些海外归客带来了先进的知识和技术理念,这必将与根据地现有的、更偏重实用和土法上马的技术思路,产生激烈的碰撞。如何平衡与融合?如何让这些宝贵的“洋种子”在这片贫瘠而充满生命力的土地上真正生根发芽?
思想的火花即将碰撞,而这碰撞,又将给黑龙沟带来怎样的改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