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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竹躬身退下后,书房内的寂静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吞没了最后一丝人气。唯有窗外风雪裹挟着呜咽声,一遍遍撞在窗棂上,像困兽的低吟,反倒让室内凝滞的空气更显沉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萧煜依旧负手立在窗前,玄色织金锦袍的衣摆垂落在冰凉的地面上,纹丝不动。他身形挺拔如寒松,周身萦绕的冷意与窗外的冰天雪地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是这寒冬里一块没有温度的玉,坚硬,且深不可测。

那方藏着药渣的素帕已被墨竹带走,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药味 —— 苦涩里裹着几分阴寒,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着人的神经,叫人莫名不安。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窗上凝结的薄霜,越过庭院里厚厚的积雪,遥遥投向静心苑的方向。那双眼底深处,是外人看不见的翻涌暗流,如同冰封下的江河,看似平静,实则奔涌着惊涛骇浪。沈静姝这一手 “投石问路”,初看笨拙得像赌徒孤注一掷,细想却精准得可怕 —— 她选的时机、递出的药渣、甚至隐约牵扯出的库房婆子,每一处都恰好戳中了侯府深处最敏感的神经。

她果然没安于 “静养” 的假象。那个在旧邸地窖里满脸惊惶、仿佛一碰就会碎的女子,原来有几分是装出来的?至少,她藏在柔弱皮囊下的胆量与心计,远比他最初判断的要深得多。

萧煜的指尖无意识地抵在冰冷的窗棂上,指腹轻轻叩击着木纹,发出 “笃、笃、笃” 的细微声响。那声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规律,像是在反复权衡着什么。放任她查下去?无疑是在玩火 —— 那些被刻意掩埋的陈年旧疤,一旦被她这把看似脆弱的 “刀” 划开,流出的脓血足以让整个侯府动荡,后果不堪设想。可若此刻强行压制,将她的试探掐灭在萌芽里,固然能换得一时安宁,可藏在暗处的毒瘤仍在蠕动,迟早会再次长出獠牙,反噬自身。

更何况…… 他心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细究的念头 —— 他厌倦了这侯府里死水般的平静,厌倦了那些藏在笑脸后的算计,厌倦了父亲那张日渐阴沉的脸、太夫人看似慈和却处处设防的眼神。或许,借沈静姝这颗看似不起眼的棋子,搅动那潭早已发臭的死水,未必不是一件 “有趣” 的事。

风险与机遇,从来都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而他萧煜,从不是会因风险而退缩的人 —— 他向来善于在刀尖上行走,在风险里博取最大的利益。

接下来的两日,侯府表面依旧是一派风平浪静。静心苑的药香按时辰飘出,透过半开的窗,混着雪后的寒气,散在庭院里。沈静姝依旧是那副需要绝对静养的病弱模样,大多数时候都窝在暖炕上,连说话都轻声细语,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咳出血来。可只有春雨知道,夫人夜里会悄悄让她去打听府里的动静,尤其是关于张嬷嬷和库房那边的风吹草动,哪怕是丫鬟间随口聊的一句闲话,都要一字不落地报回来。

而萧煜的书房,却成了风暴来临前最诡异的平静中心。表面上,他依旧处理着府中事务,偶尔与幕僚商议些外头的事,可熟悉他的墨竹知道,世子爷周身的气压比往日更低了,连翻书的动作都带着一种无形的紧绷,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墨竹的动作极快,且隐秘得如同暗夜里的影子。他没敢动用府里常用的大夫 —— 那些人常年在侯府走动,嘴杂,且难免被人监视。他绕了三道弯,通过一个只与世子单线联系的旧部,寻到了一位早已隐退多年的老太医。那老太医曾在太医院任职,见惯了宫廷秘辛,且口风极严,只收了药渣,连问都没多问,只说三日后给结果。

与此同时,另一路人马也悄无声息地动了 —— 他们按着墨竹给的线索,去查那被撵出府的库房婆子之子的下落。

第三日黄昏,风雪终于暂歇,暮色像一块厚重的黑布,从天边缓缓垂落,将整个侯府罩进一片昏暗中。墨竹再次出现在萧煜的书房时,脚步比往日更轻,脸色却比窗外的暮色还要凝重,连呼吸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爷,查验结果出来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地面传来,还带着几分后怕的颤抖。说着,他双手呈上一张叠得整齐的笺纸 —— 那是老太医用毛笔写的验看结果,字迹苍老却工整,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千斤重。

萧煜伸手接过,指尖触到笺纸的瞬间,便能感觉到纸上那淡淡的墨香,可这香气却压不住他心头翻涌的不安。他目光迅速扫过笺纸上的字迹,一行行看下去,周身的气息便一点点冷了下来,像是有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到最后,他眸底最后一丝残存的温度彻底褪去,只剩下骇人的凛冽,仿佛能将周遭的空气都冻成冰。

笺纸上的字不多,却字字触目惊心:药渣中除了几味治疗风寒的寻常药材,竟混杂着三种阴损至极的毒物!有微量却能长期侵蚀心脉的 “蚀心草”—— 此草需每日混入汤药服用,日积月累,便会让人心力日渐衰竭,死时只像久病不愈;有能令人精神萎靡、日渐恍惚的 “迷迭枯叶”—— 服下后会让人嗜睡、健忘,慢慢失去对周遭的判断力,如同行尸走肉;最可怕的是,还有一种来自番邦的 “慢魂散” 残留痕迹!这药无色无味,极难察觉,长期服用会让人脏腑机能一点点衰竭,外表却与久病虚弱无异,到死都查不出异样,是宫廷秘药里最阴毒的杀人利器!

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用钝刀子割肉,要让沈静姝在不知不觉中油尽灯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煜捏着笺纸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腹甚至将笺纸边缘捏出了褶皱。他早料到那药有问题,却没料到对方竟狠辣到这个地步 —— 连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私生女都不肯放过,这背后藏着的秘密,到底有多肮脏?若非沈静姝机警,偷偷留了药渣,恐怕不出半年,静心苑里就要真的办一场丧事,而所有人都会以为,是那位体弱的夫人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还有一事……” 墨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融进黑暗里,语气里的后怕更浓了,“奴才派人去查库房婆子的儿子,发现他根本没回老家,而是在离京百里外的一个小镇上赁了间屋子。那小子平日里游手好闲,近来却出手阔绰,买酒买肉从不心疼银子。可就在昨日夜间,他住的屋子突然起了大火,火势来得极猛,等街坊邻居救火时,屋子都快烧塌了…… 人,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官府去查,只说是他夜里醉酒打翻烛台,意外失火。”

灭口!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萧煜的脑海里炸开。他猛地抬眼,眸中寒光骤盛,周身的冷意几乎要将书房冻成冰窖!好快的动作!他这边刚派人去查,那边就立刻下手,干净利落,连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肯留下!这幕后之人的狠辣与警觉,远比他预想的要可怕得多!

药是剧毒,人是灭口。两条刚刚浮出水面的线索,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对方用最酷烈的方式斩断!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暗处死死捂着这个秘密,谁敢探头,就立刻拧断谁的脖子!

书房内的寂静再次降临,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萧煜缓缓走到烛台前,将那张写满罪证的笺纸凑向跳动的烛火。火舌迅速舔舐上纸张边缘,橘红色的火苗顺着字迹蔓延,将那些骇人的文字一点点吞噬。纸张卷曲、变黑,最后化为一捧灰烬,轻飘飘地落在烛台旁的铜盘里。跳动的火光映在他冰冷的瞳孔中,明明灭灭,却照不透那眼底深处的寒意。

“张嬷嬷呢?”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可那平静下,却藏着风暴来临前的压抑,像是暴雨将至时,低低的雷声。

“回爷,张嬷嬷依旧称病,闭门不出,连她屋里的丫鬟都很少见她出门。” 墨竹垂首回话,语气格外谨慎,“但奴才查到,就在库房婆子之子出事的前一晚,张嬷嬷身边那个最得力的心腹婆子,曾以采买‘冬日滋补药材’为由出过一趟府。出去了约莫两个时辰,回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且回来后,那婆子的神色格外慌张,还偷偷换了身衣服,将换下的旧衣烧了。”

时间点,再次严丝合缝地对上!

张嬷嬷!果然是她!就算她不是幕后主使,也定然是最关键的执行者!

所有的证据链,虽然被对方用 “灭口” 的方式强行斩断,可指向却已经再明确不过 —— 下毒的是她,通风报信、促成灭口的,恐怕也是她!这一连串动作背后,绝不仅仅是针对沈静姝一个人,更像是在掩盖一个足以动摇侯府根基的秘密 —— 那个秘密,或许关乎永宁侯萧远亭,关乎侯府的声誉,甚至关乎更多人的性命!

而沈静姝,这个无意中被卷入漩涡中心的私生女,不过是因为撞破了冰山一角,就成了某些人眼中必须拔除的钉子。

萧煜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闪过一幕幕画面 —— 父亲萧远亭那张威严却日渐阴沉的脸,太夫人坐在上首时看似慈和却处处提防的眼神,几位姨娘在宴席上互相恭维却暗藏算计的笑容…… 这侯府,哪里是什么富贵场?分明是一个巨大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沼,一旦陷进去,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彻底吞噬。

良久,他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温度。

“此事,到此为止。” 他对着墨竹,一字一句地命令道,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冷,“所有参与查验药渣、调查库房婆子之子的人,立刻封口,谁要是敢多嘴一个字,别怪我不客气。还有,把所有痕迹都清理干净,不许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是!” 墨竹心头一凛,躬身应下,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知道,世子爷这话不是玩笑 —— 在侯府,“不客气” 三个字,往往意味着消失。

“至于静心苑那边……” 萧煜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莫测起来,像是在斟酌,又像是在谋划,“照旧。她既‘病’着,便让她好好‘静养’,别让人看出破绽。从今日起,她院里所需的药物,你亲自经手,从府外寻一家可靠的药铺配置,直接送到你手里,再由你亲自送去静心苑 —— 绝不能再经后园库房,更不能过张嬷嬷的手。”

墨竹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了世子的意思 —— 这是要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上维持着沈静姝 “病重静养” 的假象,麻痹暗处的对手,让对方以为计划还在顺利进行;暗地里却切断了毒药的来源,悄悄将沈静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奴才明白!” 他连忙应声,声音里多了几分坚定。

“下去吧。” 萧煜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墨竹再次悄无声息地退下,书房内又只剩下萧煜一人。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那支惯用的狼毫笔,蘸满了浓墨。笔尖悬在洁白的宣纸上方,久久没有落下。室内只有烛火跳动的 “噼啪” 声,以及他平稳却沉重的呼吸声。许久,他手腕猛地一沉,笔尖落下,墨色在宣纸上晕开,一笔一划,力透纸背,最终落成一个字 ——

静。

那字写得笔锋凌厉,带着一股隐隐的杀气,却偏生叫了 “静” 这个字。写完,他盯着那个字,眸光幽深如夜,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静?这侯府,从他记事起,何时真正静过?

既然有人不想让这侯府静下来,既然有人非要藏在暗处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便…… 不如让这风波,来得更猛烈些。

他倒要看看,这潭浑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究竟埋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

而那个被他暂时护在羽翼之下,却依旧在暗中试图破局的 “妹妹”……

萧煜的指尖轻轻拂过宣纸上那个 “静” 字,墨色未干,沾了一点在他指腹上。他看着那点墨,唇角的弧度愈发玩味。

棋子已落,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往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再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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