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那双眼淬了审视的目光,像黏腻的无形蛛丝,一丝丝缠在静心苑的空气里 —— 连窗棂间漏进来的日光,都似被这目光滤得沉了几分。她嘴里说着关切话,语调软得像裹了层棉,“夫人近日总倦怠,最该静养着”,脚步却像浸了水的棉线,轻得几乎无声,偏又精准地往暖阁方向挪了半寸,鞋尖堪堪对着那扇闭得严实的木门。
“这暖阁平日堆着旧物,潮气裹着寒气往骨头缝里钻,夫人可莫要多待。” 话落时,她的目光早像淬了锋的针,直直扎向暖阁门板,仿佛能穿透那层木皮,瞧清里面被匆匆藏起的、见不得光的东西。
沈静姝心头猛地揪起,警铃瞬间撞得耳膜发沉。可面上却缓缓漾开抹虚弱的浅笑,连眼尾都垂着几分病气,恰到好处地侧身一步 —— 裙摆扫过青砖时带起微不可察的风,看似无意,却正好将张嬷嬷投向暖阁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嬷嬷说得是,” 她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还配合着抬手捂了捂心口,轻轻咳了两声,指尖按在太阳穴上揉了揉,那模样软得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今早总觉得心口闷得慌,才开了窗透透气,这就回内室歇着。”
这微妙的对峙刚卡着劲,院门外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小丫鬟的通传带着点慌:“柳姨娘到 ——”
话音还没落地,一道身影已裹着股甜暖的瑞龙脑香气闯了进来。柳姨娘今日穿了身湖蓝遍地织金襦裙,裙上缠枝莲的金线在日头下晃得人眼晕,外罩的雪狐毛坎肩蓬松得能攥出暖来,发髻上插的赤金步摇随着步子轻轻晃,坠着的明珠撞出细碎的响。这般光彩照人,衬得静心苑里的青竹、素幔都成了寡淡的背景。
“哟,张嬷嬷也在呢?” 她像是才瞧见张嬷嬷,脸上瞬间堆起夸张的笑,眼角眉梢都弯着,“我记挂着姐姐昨日寿宴累着,特意寻了上等血燕来,给姐姐补补身子。” 她身后的丫鬟赶紧上前,手里捧着个描金食盒,盒角还缀着青绸流苏,一看便知是精心备下的。
张嬷嬷见了柳姨娘,脸颊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了下,像被细针扎了似的,快得几乎没人能抓着。随即也挤出笑来,只是那笑没到眼底,“柳姨娘有心了。”
沈静姝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两人你来我往 —— 柳姨娘笑得分外热络,手都要伸到张嬷嬷胳膊上;张嬷嬷嘴上应着,身子却悄悄往后撤了半寸。她心里跟揣了面镜子似的,亮得很:柳姨娘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张嬷嬷来试探时闯进来,哪有这么巧的事?是她们早约好一明一暗探口风?还是柳姨娘听见了风声,特意来搅局,甚至…… 监视张嬷嬷?
“妹妹太客气了,” 沈静姝语气依旧淡淡的,像蒙了层薄霜,“我这身子骨,吃这些也是浪费。”
“姐姐这是什么话!身子可是顶要紧的。” 柳姨娘说着就亲热地往前凑,似要挽沈静姝的胳膊,目光却跟带了钩子似的,飞快扫过旁边的张嬷嬷,又落在沈静姝苍白的脸上,笑着抛出句话:“方才我过来时,好像瞧见墨竹往西南边去了,脚步急得很,莫非是世子爷有什么吩咐?”
西南边!那是佛堂的方向!
沈静姝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可面上半点波澜都没露,只蹙了蹙眉,语气带着几分疑惑:“是吗?世子爷的事,妾身怎会知晓。”
张嬷嬷的脸色却微微变了 —— 原本还算平和的面色,瞬间像蒙了层灰,虽快得跟眨眼似的就恢复了常态,可那瞬间的僵硬,还是被沈静姝抓了个正着。她心里顿时明了:柳姨娘这话,分明是故意说给张嬷嬷听的!是在警告张嬷嬷 “别太过分”?还是在暗示墨竹 —— 或是说墨竹背后的萧煜 —— 已经注意到佛堂的动静了?
一时间,静心苑的空气像被冻住的蜜,甜腻里裹着刀子似的滞涩。张嬷嬷的指尖在袖管里蜷了蜷,先前那股子试探的劲散了大半,显然是被柳姨娘这突然一搅,丢了继续盘查的时机;柳姨娘则像只揣着心思的猫,眼神在沈静姝和张嬷嬷脸上来回转,总想从她们的神色里扒出点蛛丝马迹;沈静姝站在中间,像立在风暴眼里,面上端着病弱的平静,心里却跟转着走马灯似的,飞快盘算着这两人的底细。
最先松口的是张嬷嬷。她清了清嗓子,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刻板,像块硬邦邦的木头:“既然柳姨娘来探望夫人,老奴就不多打扰了。佛堂的事,老奴自会查问清楚,夫人安心静养便是。” 说罢,眼尾扫过沈静姝时,带着点钩子似的深意,又对着柳姨娘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往外走 —— 脚步比来时快了些,像是怕再迟一步,又被揪出什么破绽。
张嬷嬷刚走,柳姨娘脸上的笑就淡了下去,像被风吹散的雾。她把食盒递给旁边的春雨,挥挥手让屋里的丫鬟都退下,才凑到沈静姝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秘而不宣的意味:“姐姐,昨日寿宴上那幅画,可真是险之又险啊。”
沈静姝抬眸看她,眼底平静得像深潭,半点波澜都没有:“妹妹何出此言?”
“妹妹我可是听说了,” 柳姨娘眼里闪着八卦的光,还掺着几分试探,声音又压低了些,“那墨渍泼得蹊跷,好好的画突然就脏了,可姐姐却能临危不乱,当场拿出幅更出色的来,连太夫人都亲口称赞了呢。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在沈静姝脸上溜了一圈,“姐姐不觉得,张嬷嬷今日来得有些太‘巧’了吗?”
沈静姝心里头早冷嗤开了:果然是为了打探消息来的。可面上却露出几分后怕,眉头轻轻蹙着,眼神里还带了点茫然:“妹妹是说…… 张嬷嬷她?不会吧,她许是例行来看看。至于那毁画的事,许是哪个小丫头毛手毛脚碰倒了墨汁,我已经不愿深究了。”
柳姨娘盯着她的脸,眼神跟要钻进去似的,想找出点破绽来 —— 可沈静姝的表情藏得极好,后怕里掺着茫然,茫然里又带着点 “不愿多提” 的倦怠,半点漏洞都没有。她盯了半晌,只得悻悻地收回目光,语气里带了点不甘:“姐姐心善。只是在这侯府里,心善可不行,还是多留个心眼的好。有些人啊,面上笑得慈和,心里头的算盘打得精着呢,惯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话轻飘飘的,没指明是说谁,可任谁都听得出,是在暗指张嬷嬷 —— 或许,还有别的人。
柳姨娘又闲扯了几句,一会儿说院里的梅花开得早,一会儿说太夫人近日爱喝碧螺春,可沈静姝始终不接她的话茬,只偶尔应一声 “是”“妹妹说得对”。她见实在套不出什么,便找了个 “还要去给太夫人请安” 的由头,起身离开了。
丫鬟们把食盒收进内室,静心苑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可沈静姝知道,这安静是假的 —— 底下藏着的暗流,比刚才三人对峙时更汹涌。张嬷嬷的试探,柳姨娘的搅局,都在说明一件事:佛堂的事,已经引起注意了。而柳姨娘提到的 “墨竹往西南边去”,更是让她心头发紧 —— 萧煜果然派人去查佛堂了!
她转身走进内室,反手将房门闩紧,又从枕下摸出个锦盒,打开时,那支青鸾簪静静躺在里面。她指尖捏起簪子,冰冷的银质贴着皮肤,泛着淡淡的幽光。张嬷嬷和柳姨娘看似对着干,可会不会在某些事上是一伙的?萧煜的态度模棱两可,既给她警告,又悄悄透消息,他到底想做什么?太夫人始终高深莫测,那日寿宴上的称赞,是真心还是试探?还有这支多出来的青鸾簪 —— 它像个钩子,把所有谜团都往更深的地方勾。
母亲、阮家、青鸾簪、梅花符号、佛堂、太夫人…… 这些线索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把它们串在一起,可她就是抓不住那根线。
她闭着眼,仔细回忆母亲日记里的每一个字 —— 母亲的字迹娟秀,有时会在页边画些小图案。忽然,一个细节猛地撞进她的脑海:日记某一页的右下角,用几乎要褪成白的淡墨画了个小图,簪子的尾端带着弯月似的弧度,恰好嵌在个台状的纹样里,旁边 “镜台” 两个小字挤得极近,像是怕被人瞧见。
当时她只当是母亲随手画的,没放在心上。可现在想来,那图案里簪子的形状,竟和手里这支青鸾簪的尾部一模一样!而 “镜台”…… 她忽然想起,母亲当年嫁入侯府时,带了一面鸾鸟缠枝镜台当嫁妆 —— 那镜台是老物件,木质温润,上面雕的鸾鸟和这支簪子上的纹样很像。后来母亲说镜台旧了,便让人收进了库房,这些年再没拿出来过。
一个大胆的猜想突然浮上来,让她的心跳瞬间快了几分:难道这支青鸾簪不是单独的首饰,而是和那面镜台配套的?簪子…… 会不会是开启镜台某个隐秘机关的钥匙?母亲把簪子藏在佛堂里,是不是在暗示,那面看似普通的旧镜台里,藏着更重要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她指尖都微微发颤。如果猜想是真的,那找到那面镜台,或许就能揭开青鸾簪的秘密,甚至…… 找到母亲当年冤案的直接证据!
可库房是侯府的重地,平日里除了管事嬷嬷,没人能随便进去,更别说张嬷嬷肯定在库房安了人手 —— 要在那么多旧物里找到一面不起眼的镜台,无疑是在刀尖上走。
沈静姝捏着青鸾簪,冰冷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危险是真的,可真相的诱惑更大。这些日子,她一直被动地等着别人出招,张嬷嬷来试探,柳姨娘来搅局,萧煜来暗示…… 她受够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这一次,她要主动。
她把青鸾簪重新放回锦盒,藏进枕下最深处,然后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晚风带着点凉意吹进来,拂过她的脸颊。她的眼神里没了往日的病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的光 —— 像暗夜里的星,虽微弱,却执着。
下一步,目标是库房,是那面鸾鸟缠枝镜台。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必定会惊动更多人。张嬷嬷不会善罢甘休,柳姨娘还会再来打探,甚至背后可能藏着的、更大的黑手,也会露出踪迹。周围的网,只会收得更紧。
可她不怕。
静心苑的窗纸被晚风掀得微颤,将她的身影拓成道孤直的墨痕。像暗夜里蓄了劲要开的寒梅,明知风刀霜剑就拦在前头,偏要把花苞挺得更直些 —— 哪怕要迎着风暴,也要朝着真相,一步步走下去。
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无声中酝酿。